第 1 章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
是一趟夏日的长途客车。
午间日头正毒。他上车时便坐了无帘的车窗旁,是知有此,浑不在意。
车厢内到此时也静寂一片。这般闷热环境,无人有力喧闹。正疲惫时候,便纷纷沉入睡乡。
他端坐那里,低眉垂目,八风不动,心静如水。
忽然听得邻座窸窣声响,然后一道清凉的影横过来,遮了日头。有布料微微在他鼻尖上一擦,一丝风卷了过去。
或许影子并没有凉暖之分。
他抬眼看时,正见那一弧窈窕身影尽量伸长了手臂,又避着不敢触碰惊扰了他,有些辛苦的样子。余光似乎瞥见他的视线,侧了头向他含着歉意微微一笑,手上动作加快。待到他要伸手帮忙时,这面车窗上已有了临时的遮阳帘。
却是她将包里一幅暗色布料拿了出来,用小夹子夹上,遮实了整面车窗,遮去酷烈阳光。
尔后轻巧收手,对他一笑。
像是山脚下掠过树梢柔软的风。
合十一礼,他亦回以一笑。
炎热被拒于咫尺,不过一瞬间。
车到站时同时伸手去取那临时车帘。
她身在外侧慢得一步,他取下夹子的时候她指尖堪堪触上他的手背,轻轻软软的一点凉。她略微不好意思地一笑,收手。待他将布折叠好了递过,她便双手接过,略略躬身半礼:
“多谢师父。”
他合十闭目,谦然回礼:“阿弥陀佛。”
她诚然再度回礼,抬头,盈盈浅笑,而后转身离去,阳光下的背影仿佛蒙了一层纱雾,恍惚游离。他一直看着她坐上计程车,微一晃神,即垂目自省。
曰:佛在本心中。
是:中心本在佛。
第 2 章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若心有住,则为非住。
夏日刚刚下过暴雨的傍晚,偏僻的街道上空气其实是浑浊的。这个年代,清新很难。
其实仅仅只是路过而已。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镇。或许是一个区域的特色,繁华转身,即是倾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她。只是一个转角,就又看见。
街道的对面款款而过,两手插兜,圆领粉紫T恤,七分暗紫牛仔裤;长发高高扎起,侧面看去,毫无装饰。
只是神情复杂,唇角带着讥诮的弧度。行走树荫之下,未尽的水珠儿零零落落,打在她的发上、面颊,沁湿衣衫,她却恍若未觉,眉梢也不动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将要转角的时候,就跟上她的方向。
明明应该是热闹的时间,这一条街道却只有她和他前后两人。像是诡异的影片场景,或者是莫名其妙的梦境。有回声,不知是什么的回声。她的背影在林荫的尽头萧然飘渺,像是会随时忽然不见。
然后果然不见。
他一愣神,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慢地走过去。是茂盛的树荫掩映的一条小道,通向重叠居民楼的静谧小区。谁家门铃响动谁人笑语相迎,都已与他无关。
谁是谁的虚妄。
谁见谁的迷惘。
第 3 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诸相,即是非相。
仲秋时节的假日,感觉是一年当中街头最热闹的时候。虽说如今超市当道,平常家庭的主妇还是更加眷顾菜市场一些。
她无奈笑笑。严格来说她有些微的嗅觉过敏。因为鼻子太敏感了,所以像菜市场那样的地方时能不去就不去的。她其实也不喜欢逛街。但是母亲年纪大了,果然还是需要人陪伴。——虽然她这时更多的作用,是帮忙拎购买的东西。
什么时候能离开呢。尘世纷扰。众生疲惫。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跟周围格格不入。尽管当时正和旁人言笑晏晏。
母亲又遇上了熟人。她微笑着上前,招呼,行礼,寒暄。手上的东西沉甸甸的,但还是将右手的所有并在左手上,一手接过了对方抱着的小孩,笑着逗弄,热忱诚恳。
抬眼看见前方数步,随风满地,蝇虫乱走。
他未料到,竟然还能再见她。
已经不是同一个城镇了啊。
原来她真正的家,在这里么。
他远远地定住了脚步,看人群从她身边、他们之间纷扰而过,像是某种奇异的线网,阻隔然而不绝。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高高扎起的发、墨色长袖T恤、臂弯中的小孩,然后是偶尔侧过脸,温雅而空漠的微笑。
一霎间心里有什么牵牵扯扯,细微的凌乱和痛楚。
然而人潮汹涌,谁能看见谁。
最终还是,只能在路的这一边,垂目,合十,默然走过。
手臂实在酸痛,然而那做母亲的却没有丝毫接回自己孩子的自觉。难道是自己平日形象太和善强悍了?抿唇,抬腕看表,这动作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那几人猛然醒悟,又闲扯了一阵,终于看似依依不舍地告别。
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视之间,瞥见一角僧袍,正转过对面街角。
不想无关的事。将东西都移交到右手,对母亲的问话,回以轻松的微笑。
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第 4 章
真心不动,则是光明,一经妄动,即生诸苦;不动时无所谓见,一经妄动,便生妄见。
佛家有言,修行之人,当无七情六欲,一身清净。
佛家有言,佛法无边,入此间者,四大皆空。
万物皆无我。慈心渡天下。
他知道国外有不同的戒条。
但是,他在这里。
木鱼声声,香烟缭绕。房梁高广,佛像庄严。
这世间流光萧瑟,往往却没有所以因为。
时间改变了很多事,也有些事怎么也改变不了。
只要垂下眼眸,就没有人看见神色的变化吧,在这样的时代,还算很兴旺的寺庙。
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
就这样,很好。
不会有人看着他,对他说:你的木鱼声含杂音,你的心,乱了。
没有人。
是不是可以当作那些并没有发生。
——那些深深浅浅的颜色,那些疏疏朗朗的花。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第 5 章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欲离尊,皈依僧、众中尊;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
如今寺庙,说是净地,实则很难找到清静之地啊。
她微笑着推了犹犹豫豫地看看她又回头看看自己男友的小女生一把,目送她别别扭扭地被自家男友拉走,嘴角含着真实的笑意。
呵,那丫头用男友爽约的理由硬把她拽到这里来陪她,末了还是在男友找过来的时候心儿一瞬间就飞了过去……所谓爱情,真是有趣。
她转身信步走去。正是芳树繁花时节,这久有历史的名刹古寺,饶是偏处山中,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举目望去,仿佛世情。
赏景,或是,有所求。
啊啊,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呢。众生毕竟百态,人心之繁复,尚不可测知。
又何必匆匆定论。
闭目仰头,深深呼吸。山间空气究竟还是清新得多,檀香气息也尚可接受。她只管拣着僻静的道儿走,反正从不曾迷路,天色也尚早,权作散步。
便听到了茫茫的木鱼声。
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这边是不能过去的。
年轻僧人低头敛目匆匆过来,在身前五尺外站定,持礼甚严,声音淳和。
她点头回礼,转头望去。飞檐斗拱,肃穆庄重,而人迹罕至,匾额上赫然书写:“藏经阁”三个沉金大字。
果然还是会被这样的气息吸引吗。
她回头向那僧人微微一笑:多谢师傅。又回头去看那古阁。风过廊檐,天云舒卷,像是画,又像是歌。就是这样看着,就觉得灵魂都染上那样淡缈而宁定的气息。
闭目,深呼吸。最后看一眼,悠然转身离开。
很美好。但是,不属于她。
既不属于,何必眷恋。
像是魇障,愈想挣脱,愈是挣不断、逃不脱。
他想他是入魔了。
没有人觉察,没有人拯救。
而他甚至不明白,让自己魔怔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反复着,碎片。
——微凉的指尖。
——清浅合宜的笑。
——树叶上,流丽的水迹。
到底是,想要什么。
什么功课都平不下的躁乱。山上进香的女客,山下芸芸的人群。不对,都不对。
直到这一次,再看见她。
款款行来的悠然身姿,眼角唇边隐约的笑意,淡定到近乎淡漠的气息。只是远远的一眼,就能确定。
才蓦然惊觉,有些东西,居然已经铭刻得那么深了……
这山上有风。吹过那五尺的间隔,像是吹过万仞的深壑。不曾休止,不会流连。
她淡灰色的风衣下摆被风吹得舒展开来,他一直看着那风的痕迹。然而咫尺之遥,纵然是再大的风,那翩飞如羽翼的,终究擦不上他的僧袍。
即使只是,一线之隔。
浑身僵硬。情绪翻腾。可是怎么也动不了……上前或是退后,都是万劫不复。
而耳畔忽然一声轻笑,无限意味。衣带在风中打了个旋,它的主人毫不犹豫地转身下山。脊梁挺拔,步履飒然。
他终于直起身,一直合十的双手垂落身侧,收拢手指,死死攥拳。终究还是,微微偏头,目送背影。
不过是,路过而已。
可是……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谁会在乎,那虚渺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