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一
夏小曼走下公车,迎面而来大片大片的麦田。金灿灿到耀眼的,似乎能把人眼睛刺伤的麦田。似乎每一根麦子都精神地直立着,然后毫无章法地随着风忘情地扭动,像热烈奔放的妓女。
如此煽情地想着眼前单调的风景,以前的夏小曼断然是不会的。以前的她看到的风景就只是风景,再怎么美得无以复加,也只是风景。现在,它不仅仅是风景。它是活着的怪物,它是掐住夏小曼脖子的手。夏小曼这样想。
她挤进麦田,麦子擦过她身体就像情人粗暴又简单的抚摸。
夏小曼轻易找到那个位置。那天被踏平的麦子,被蹂躏过的麦子似乎又重新站了起来,生长力旺盛的让人惊讶。让人看不出来这里曾是个修罗场。它现在只是一大片风景中的一个小细节。她恍惚觉得找错了地方,但又怎么会错,车站左拐走十小步,再往麦田中走五步,就是这里,梦中不间断出现的地方。
她略为疯狂地折断麦子,然后躺在地上,身下是被自己折断的麦子。她睁着眼看着天空,这个南方污染严重的小城的天空今天意外的干净。没有矫情的云,没有飞机滑过的痕迹,没有偶尔飞过的鸟,就是一块纯净蓝色的布。
她有些厌恶的别开眼,问自己什么时候从包中拿出准备好的既有平刀口又有锯齿的瑞士军刀。她想自己要有一个美丽的自杀,就像很多在这她这个年纪想要自杀的人一样。这样既对自我表现感到满足,也让观赏者感到满足。于是她回答自己等到黄昏临近时再把刀拿出来,她喜欢黄昏。
她闭上眼睛,有些激动和紧张的想着什么,然后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依旧是恒定不变的风景。她惊醒过来。黄昏过了,天有些蒙蒙胧胧的灰。她从地上爬起来,从包中拿出刀,冷静地把周围的麦子割断。她对自己说讨厌如此旺盛的东西。接着拍拍掉身上的泥土和麦穗渣,整理了下头发。
夏小曼头也不会的走出了麦田。
二
夏小曼的家庭是个很正常的单亲家庭,母亲去世后,她一直由父亲照料着。
父亲回来时,夏小曼已经睡着了。
人一旦有了什么事情压在心头睡不安稳的时候,总会做梦。
迷迷糊糊的,又是那样的风景。
晚自习骑车回家时昏黄的路灯,破旧的面包车,孤寂无人的麦田,打着手电路过的骑车的男孩子,胆怯的眼神,落荒而逃的身影。
然后又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夜晚的麦子时黑色的,一根一根狰狞的竖着。
夏小曼躺在被折断的麦子上,随着身体的晃动数着麦子的数目。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披着外套下床。她拉开窗帘,眼前又是一根根竖立着的麦子,只有它们看到了。它们看到了!不,还有那双眼睛,她提醒自己。
夏小曼有去洗澡了。父亲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听到了浴室的水声。
“怎么又在洗澡?”他问。
“因为很脏。”
永远洗不干净的脏,就像永远都立着的麦子,永远闪烁懦弱的眼睛。
三
其实,夏小曼一直保留着那天的内裤,没有洗。
她从父亲的卧室里找出装昂贵西装的袋子,再到厨房里找出保鲜膜,用保鲜膜把好内裤,再装进袋子里。
她拿着袋子走出家,随手招了辆车,对司机说去警局。
在离警局还有一段距离时,她付了钱下了车。
夏小曼抱着袋子慢慢地走着,距离并不长,但她走了很长时间。
一个推着童车的少妇走过来看了眼夏小曼,那个坐在对面面点里吃东西的中年妇女似乎也在看夏小曼,几个在草坪上拔杂草的老太婆似乎也在看夏小曼,还有那个骑车经过舔着甜筒的女生也在看夏小曼。
她们都在看夏小曼。
她问自己,她们在看什么。
她回答自己,她们在看她手里的袋子。
于是夏小曼抱紧了袋子,抬高了头从警局门口走过,然后看到了一个垃圾桶,把袋子丢进了“不可回收”中。
她感到了轻松。
四
父亲带回家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和女人的儿子。
他告诉夏小曼他们叫张阿姨和张小杰。
夏小曼看到了张小杰那双美丽的眼睛。
她怎么能忘了那双眼睛。那双她当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盯住的眼睛。
你看看那双眼睛,那双令人作呕的眼睛。它居然能像灯塔一样闪烁,但是风浪太大,灯塔很快就灭了。
夏小曼最近爱上了对镜子说话。她对镜子说,她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和那片麦田。镜子笑了,很灿烂。
夏小曼晚上又做了梦,依旧是那片麦田。
衣服撕裂的声音,麦子在风中的声音,粗嘎的喘息,被塞住的嘴巴发出的闷哼,泥土麦穗的清香,腥臭的汗味,麦田中特有的凉风,丑陋的下体,紧紧握住的拳头,血淋淋的下身。
夏小曼数着麦子的时候一直想着那双眼睛。不停的想。
有几个男人,两个三个五个?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夏小曼睁开眼,撑住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摆脱不了了。也许。。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双眼睛和那片麦田。
放弃去摆脱它吧。
但她扭头看到床头柜上的那把瑞士军刀,想到了镜子灿烂的笑。
她也笑了。
“哎,你晓得城郊那片麦田被烧掉了。”
“真的?”
“晚上被烧掉了。天亮的时候,金灿灿的麦田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烬。”
夏小曼走下公车。迎面吹来一股烧焦的味道。黑黑的一片,麦子再也不会像妓女一样风骚地扭动,它们的尸体挫败的躺在地上。她还是能轻易地找到那个地方,轻车熟路地躺下来。她觉得胜利了。天还是很干净,风轻易地吹起了麦子的尸体,黑色的麦子在空中扭动着。
这里的风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