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天烽火,血色沙尘,遮天蔽日席卷来满目苍凉。
终于,不用再侧耳,我真真实实的听见了马嘶犬吠,战鼓响彻苍穹。终于,不用再忐忑翘首,我用我明亮的双眼,看见金戈铁马浩浩荡荡而来,扬起铺天盖地的黄沙。我缓缓微笑,极致妖娆。
为这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再也不可听见梦碎的声音。
我看见,你缓缓向我走来,你的脸,依然是孱弱的苍白,你的眉间,依旧是当初与我闲庭信步时的微蹙,可爱又好笑,却让我在一刹那间,不可挽回的,泥足深陷,从此,我宁愿在自己织造的梦里过活。
我怔怔的看着你,喜悦溢满胸腔,我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但这一刻,天地之中已不存在自己,只有你,只有你。
二、
我缓缓蹲下身子,雪白的裙裾溅上点点猩红,然后渐渐晕染开来,像一朵朵血色芙蕖在盛夏极尽荼靡的绽放,和着我腿上流下的微微泛着绿光的血液,绘成了一幅绝世无双的图画。
自由而浪漫,虚幻而唯美。
你在我三尺之外,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我嘴角溢出的诡异液体,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惊惧。
我微微笑,白皙接近透明的手最后一次抚摸伯服的小小的脸,帮他阖上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目,轻声说:“孩子,不要怕。娘会陪你,直到你下一个轮回。”
他的眸底,是他的亲娘手执铜戟将锋利的尖头插入他胸膛的画面,永远定格。
伯服,我的伯服,不要怕,娘是爱你的。
没有人发现,我的袖笼中,一片枯萎的绛紫色花瓣飘落进伯服张开的右手里,与他的血液,永久的连成一体。
三、
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在一个诡异的梦境中醒来,午夜梦回,冷汗涔涔,却永远在那一幕定格,永远看不见结局。
陌生的大殿,金碧辉煌,华美却充溢着说不出的荒凉,大殿尽头的虎皮座上,斜卧着一个英伟的身影,他正值盛年,背影里却有种成熟的孤寂,深入灵魂的落寞。
我站在他的面前,他却看不见我,我的手摸着他身上白白软软的狐皮披风,他丝毫感觉不到我,我只能,陪着这个绝望的男人,一起沉沦。
大门紧闭,大殿里黑漆漆的,他狭长的凤眸轻轻合着,浅浅的呼吸像是深深的叹息,翕张之间,仿佛已经一瞬万年。
忽而,窗大开,我才知窗外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席卷而来,我徒劳的跑到那里,看着门扇穿过我的身体,冷风入侵,肆虐了整个大殿,我不觉得冷。
那时,我仿佛是一缕自由的孤魂,我不记得前世何时死亡,也许因为已经太过久远,我也懒得思考,就整日飘飞在风里,曾经调皮的挂在树梢,曾经恣意的嬉戏水底,直到,飘进了一个荒芜的大殿,一个英俊而冷漠的男人身边。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与其他人在一起,他斜飞入鬓的墨色剑眉疲惫的蹙着,苍白的脸上棱角分明,薄薄的红唇紧抿,激烈的争辩之后,神色绝望而冷漠的盯着那人毫无敬畏地说出最后一句讽刺,转身离开,精铁打造的镖握在手心,却一直没有下一个动作,他盯着那人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才发现,温热的鲜血已经顺着手掌,淋漓在厚厚的地毯上。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永远是斜卧在大殿尽头,轻合双目,微微呼吸,深深叹息。
我发狂似的迷住他的无动于衷,痴痴的看着他,默默地守候他。
因为他,我第一次有了再世为人的愿望。
四、
可笑,这一缕幽魂,不曾为自己的孤寂而叹息,却为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落寞动了恻隐之心,我想,我是很可怜他。
更可笑的是,在我动了念头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的受到亘古的禁锢。
就是狂风大作的那一晚,我看着两条青色巨龙从天际洋洋洒洒,盘旋而来,蜿蜒逶迤的轨迹,布满了整个大殿,他猛地睁开双眸,明亮若斯,清澈若斯,他的视线毫无凝滞的穿透了我,死死盯着面前的天外来客,眼睛里,居然没有一点点的恐惧,却渐渐出现癫狂的笑意。
那笑容直烙在我的心里,永生永世。
没有预兆的,我晕了过去,醒来时,面前是永久的黑暗,黑暗,黑暗,隐隐感觉到,我逃不出去了,这是命数,也许亦是我最崇高的使命。
从此,没有光明,没有梦想,没有声音,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了那一缕温暖,那是种,被拥抱的温暖。
忽然有一天,当冰凉替代了温暖,我便心满意足的,陷入长眠。
黑暗,迷蒙,恬静,安详,我沉睡,沉睡,直到面前的门被打开……
我便从梦里惊醒,直直坐起,却再也想不起,梦中那张曾经魂牵梦绕的容颜。
门后是什么?那未知是我永远不想记起的回忆,因为恐惧。
那梦境是真的么?年少的我,隐隐不安。
五、
“姒儿,快过来。”我看见娘亲在远处,含笑看着我,招手让我过去,她的身边,似乎站着一个少年。
少女的羞窘让我矜矜持持的走向你们,我不知道彼时,在你们眼里,我的羞怯会有那般美丽,你后来对我说,你从那次初遇时的恍然才明白,步步生莲的典故如何而来。
纵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又有何用呢?危机来临时,你没有丝毫犹豫,睁着清亮的双眸骗了我,让我心甘情愿的为你走向那条不归之路。
无数次的回首,看见了你绝情的背影,忽而觉得,是那般熟悉,却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十四岁的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虽然身处乡野,依旧像出水的莲花般不染纤尘,你的目光深邃的锁住我,你说,你想这样锁着我一生一世,我微笑着,我愿意被你这样锁着,然而,一生一世,远远不够。
那年夏天,我们经常去看水塘中满池的野荷花,粉色、黄色、白色,我的目光总在寻,你笑着抓我的胳膊,问我在找什么,我顺手掰下一朵莲蓬,剥开一粒莲子,笑嘻嘻的吃下去,却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好苦,我竟然忘记了,摘除莲子里那颗最苦的心。
最终还是忘记告诉你,我在找一朵梦中出现过的红色芙蕖,那么的红,那么的艳,好像鲜血所染,那一朵,血芙蕖。
那年夏天,我和你无数次走过曲径通幽的乡间小路,你微蹙着眉,抿着好看的薄唇,看着天真烂漫的我,像只小兔子一样在你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起起落落间,乌黑的发丝随风飞扬,猎猎翻飞。
我在风里笑声像银铃,一遍遍叫洪德、洪德、洪德……
六、
那一场瓢泼大雨后,即将迎来秋凉,我们最后一次泛舟游湖,天上出现了七彩的天桥,我兴奋地拽紧你的手臂,对着天空指指点点,你依旧微微蹙眉看向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宠溺。
当我发现那株血芙蕖的时候,热血几乎沸腾了起来,差点跌入湖中,你一把将我拽回来,数落了几句,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关爱,嘴不甘心的嘟起,心中早被甜蜜淹没。
我伸手想要采摘那朵芙蕖,你凛然一悚:“不要碰!”
我被你忽然的严厉吓得颤抖,却再不敢越界,只是在回去的时候,趁你不注意,摘下那朵花上最小最嫩的一片叶。
我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小聪明,根本没有听进去少言寡语的你一路上跟我说了些什么。
天黑了,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把你送进镐京,你要嫁给王。”
七、
我只是个女人,而你要救的是爹,当然不必再费任何口舌做多余的解释。
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并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只是打樵的爹从林子里捡回来的一个弃婴而已。
而你,利用钱财和权利,把我爹娘逼至绝境,然后连夜把我带回镐京。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你当时告诉我,爹娘让我去做王的妃子。
傻傻的我,居然恨起了爹娘来,还痴心无悔的一遍遍追问你,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的目光深邃而沉重,姒儿,我对不起你,相信我,等我爹脱身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那段时间,我疯狂的哭泣,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不是为自己,却是为了你,我以为我不说,你也是懂的,事实证明了,你果然懂。
不然,就不会将我利用的如此彻底。
我终于答应了你,条件是在入宫之前,我要你。
你不答应,我就不再松口,于是,你选择妥协,我尝着自己苦涩的泪水,得到了我爱的男人。
我腰肢纤细,跳着妖娆的舞蹈,走入了幽王的宫门,从此,成为了王的妃子,从此,再也没有笑过。
王对我宠爱有加,将我奉若珍宝,你的父亲褒响,如愿以偿的被放了出来。
幽王大乐,设宴邀请褒洪德送来如此倾城绝色的美姬,在宴会上,我看见你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走来,惊愕的听见你恭谨的向我们介绍你的夫人,我眼前一黑,几乎笑出泪来。
我强撑不住,终于半路退席,黑漆漆的夜色里,听见的依旧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我已经无力再说什么,木讷的看着你,斑驳的树影之下,你那么英俊,那么陌生,我翕合干裂的唇瓣,还是无法吐出绝望的话语,我是宁可自己苦苦煎熬而死,也不想坏了你的幸福。
我第一次深刻的爱上了一个人,却无法用最平凡的方式爱你,我不怪你,即使,是你造成的。
八、
之后的一年,你刻意躲避我,绝口不提救我出去之事,我傻傻的等,傻傻的相思,傻傻的苦盼。
入宫的第十二个月,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伯服。伯服出生的时候,胸口上有一个胎记,形状和颜色酷似当年我摘下来的那片芙蕖花叶,我微微苦笑,果然,因果轮回,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好久之后才入宫看我,我抱着牙牙学语的伯服去见你,他长得白白胖胖,很可爱,你却对他视而不见,我在你眼里看到了隐忍的厌恶,但你未来的计划需要我,只得隐忍。我忍不住提出让你抱一抱他,你恭谨的朝他一拜,臣不敢轻渎小王子之尊。
你这一句,何其伤人,我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伯服,他不是小王子,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面对你的请求,我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只能机械的点头,爱,让我甚至放弃了自己,我的存在,只为了你,哪怕是被你利用着。
唯一的要求,就是事成之后,放过我的伯服,我们的伯服,你看了看他,答应了我,我才苦笑出来。
我甚至不敢奢求你会放过我,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体曾属于另一个男人,已经不配再和你有交集,何况,你要我做一个祸国红颜,将来以正义之师的身份出现的你,万万不能对我心存仁义。
我为你,自掘坟墓,我为你,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亡君的弱子,只因为,我爱你,一直,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爱上的。
夜深了,我常常在月下凝思,抱着我们的伯服,他好可爱,我真不舍得离开他啊!
纵是情深,奈何缘浅。
九、
为了你,我学会了心机,在女人弄权的后宫里,步步为营的把申后赶下后位,把幽王太子宜臼赶下太子位,可是,我从不曾对那个男人展颜一笑,无论他为我做了多少。
后人只道是幽王昏庸,居然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你知道么?其实我刚刚入宫的时候,他定不会荒唐至此,这一切,都是我的功劳。
看到烽火台上狼烟袅袅而起,我笑了,因为我知道,幽王的好日子已经不远,我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但我从不后悔,用生命来爱你。
只是对不起我们的伯服啊!他还那么小,他虽然当上了太子,但我相信你不会伤害他,因为,你答应过我,留他一命。
于是,我日日夜夜赶制伯服的小衣服,他已经六岁了,我好多个夜晚不曾合眼,时至西戎攻进来,已经做到他二十岁的衣服了,他每年的衣服,都有四件,春、夏、秋、冬,四件。
果然,再次点燃烽火,没有一个诸侯的救兵前来,幽王带着我和伯服退到骊山,临死之前的一夜,还搂着我们说,姒儿,我不会让你和伯服有事的,他真的很爱我,也爱伯服,可惜,我只爱你,不爱他。
我好笨,居然现在才想起,他叫我姒儿,第一次叫我姒儿,而不是爱妃,我却已经记不得他眼里的绝望挣扎与哀伤。
我是个狠毒的女人,没心没肺的女人,独独对你有情,却被你伤的遍体鳞伤。
十、
尸横遍野,你文弱的身体裹着厚厚的铠甲而来,我的笑容,似乎让你很尴尬。
我怔怔的看着你,喜悦溢满胸腔,我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但这一刻,天地之中已不存在自己,只有你,只有你。
然而,心脏却在最后的失望里,渐渐停摆。
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是我的梦,是我的心。
我笑着走向伯服,一边用锋利的戟刺进他的心脏,一边轻声哄着,乖,娘会陪你。
我会陪他到下一个轮回,这是我欠他的,他讨债而来,我却仍旧没有给他一个机会得到真正的父爱,幽王很疼他,但毕竟不是他的父亲。
你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站起来走向你,笑道,既然你已经给伯服下了毒,我就助他一程走得更快些,你不满意么?
你看见了我腿下流出的蓝绿色血液,和着裙摆的鲜红,绘成绝世的图画,你害怕的倒退,离我三尺之外。
我站住不动,然后颓然倒下,呵呵,你终于,你终于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来抱住了我,我笑的更加灿烂,你爱过我的,是不是?
我很开心,真的死而无憾了。
我永远不会恨你,因为,恨比爱需要更大的勇气,我的勇气已经在你一次次的谎言里,销蚀殆尽,伯服已死,对你,我再也没有一丝的希望,原谅我。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再也不能无所顾忌的相信你,依靠你,还有,爱你。
我温和的看着你,目光中居然还存在着惯性的贪恋,我在你的怀里停止呼吸,你一定忘不了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
洪德,我不恨你,伯服也不会,我去陪我们的伯服了,呵呵……
我的眸,最后定格在你惊恐悔恨的脸上。
我痛快的闭上了眼睛,报复的感觉,居然会如此之好。
第一次,你刚毅的脸上流下泪水,而我,却在那一瞬间错过了。
可我依旧会心痛,因为在记起自己原来是只带有天命的蛇妖之时,才发觉,做游魂的那几十年里,是你胸膛温暖的怀抱,伴我在黑暗的禁锢中盘涅重生。
那一世,你是夏朝的王,而我,被封印在那两块龙血之中,舔舐伤口,等待这一场天命。
十一、
那个叫做洪德的男子,没有再做西戎的王,更没有君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
他曾经如此之痛恨那个叫做伯服的孩子,只因他是姒儿和另一个男人所生,所以计划里从来没有想过,留他一条小命,他只是犹疑,姒儿,姒儿,他真的爱她啊,很爱,很爱,第一次见到她,就似乎已经爱了几辈子。
看着遵从父母之命娶来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儿子,他常常出神,时时懊恼,如果他们有个儿子,会怎样?他甚至不敢去想。
只是没有料到,他们早就有了儿子,如今,被他自己亲手杀害,悔之,晚矣。
他本以为,无论如何,爱一个女人,不过如此,但当姒儿在他怀中恬静永恒的闭上了闪着慧黠的眸子时,他的灵魂,也随之被带走,他隐隐觉得,他原来是认识她的,却想不起在哪里。
脑海里全是她,调皮的她,狡猾的她,叽叽喳喳整日闹个不停的她,忧伤的请求他抱一抱伯服的她,妖娆笑着杀死儿子的她,让他即将在回忆里崩溃!
地上,彩色的绸子染上了血腥的味道,那一件件散落在地的,是姒儿为伯服做的衣服,从六岁到二十岁,每年四件,一共五十六件,件件的样式,都不相同,却一件比一件更漂亮……
那个男子,终于拖着长长的黑影,走过寂寥的宫门,来到大殿,斜斜靠在王座上,轻轻合上双眸。
第二日,世间,再也找不到,那个叫洪德的男子。
十二、
姒儿,你知道么?我一直就知道伯服不是我的儿子,可是我爱他,因为他属于你。
姒儿,你知道么?其实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那个夏朝的孤独的大王,只不过,这一世,心中深种情根的我与受命于天的他被从一个灵魂里生生分离。
只是没想到,你爱的,依旧是他那个孤傲空寂的灵魂,而不是心里只有你的我。
姒儿,为你失去苍天,失去一切,我永不悔。【幽王】
……
若有来世,洪德再不负褒姒……【洪德】
……
我笑吟吟的注视小小的伯服,他不舍的看了我一眼,喝下孟婆递来的孟婆汤,再次面对我的时候,眼神陌生得好似从来不曾在我的怀里撒过娇,他木然的投入轮回,我笑着看他远去,却有液体流进嘴里,是甜的,泪水,变成了甜的。
我在佛祖面前许愿,再不做红颜祸水,也不愿重回妖道,只愿一心做人,生生世世,永不后悔。
只有一心愿,生生世世,再也不愿遇见你,不愿,与你有第三世的交集,佛祖微笑,无语。
……
《完》
(注:此文在晋江,四月天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