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痣,掌心花,姻缘线,月老拉。
她出生时,眉心有一颗痣。
大夫说,她能多活一天,都是靠上天恩赐。
[可怜爹风云一世,却保不了你的命.爹只能多尽人事,还你一生安宁无忧.]
爹拉着年幼的她,老泪纵横.不顾族谱,给了她一个名字.
玉安宁.
大夫说,她眉心的痣连着心,和着血,带着脉,轻微的激动足以伤及性命.
她不能哭,不能笑,甚至不能连声说话.有幸她生在官宦世家,饮佳肴,衣锦缎,卧玉榻.上及爹娘,下至兄姐,无不对其言听计从,倾尽宠爱.
只是,没有自由.她从未真正目睹水莲花开,她所见到的,只是画师的巧手精艺,只是宣纸上用不凋零的怒放.
[安儿,看看我带回了什么?喏,这是塞北蛮夷特产的金琉璃步摇,好看吧.]
[谢谢大哥.]
她将步摇绾在发髻上.铜镜中倒影出一张清丽而冰冷的脸.随即,那恍若涂朱的唇微微弯出一条弧线.这是她能够表达喜悦的极限了.
心中因她的喜悦而兴奋,却因得不到更多而沮丧.也许,不仅是他,二弟,三个妹妹,甚至爹,在面对她时都会产生这么强烈的失落吧.
就是这样一个血亲的存在,任谁也会尽力保护那一丝浅笑的存在.
在两兄三姐中,她最喜欢大哥.听闻他在外南征北战,呼风唤雨,功绩卓越,被视为玉家下一任支柱.然而无论他是常胜将军还是御前重臣,在她面前就是温和慈爱的兄长.得知大哥会回家为爹祝寿,她一早就命人把金琉璃步摇簪在头上.
她希望在大哥一踏进这个门就能看见他的笑容.
嘴角弯起浅浅的弧线.
这本是一个普通至极的笑容,甚至它还不能称之为笑容,它只是挂在眼角眉梢的一线暖意.
这线暖意展露在她脸上,却是极尽笔墨也无以描绘的惊艳!
这一切,却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完美的落入了赵扩眼中.
她没见过父兄之外的男人.她从出生起就呆在这做精致的阁楼中,甚至鲜少见到窗外的阳光.高墙外有风景如画.但她惶恐,终其一生,都是昏暗无光,纵使家人百般讨好,也无以填补心中最孤独的沟壑.
在她生命中的第一道色彩,却是出于意外.
“恩?这里有人住?”
忽然的闯入者吓了她一跳,虽然心脏狂跳不止,但蔓延在脸上的,却是连一丝惊讶都没有的动摇.
那男人衣着尊贵,却不修边幅,左手一柄泥金扇挥出的风撩动着耳边的发线.
“小小姐,你真好看.”
眼前的男人摇着扇子,丝毫不掩饰赞许的光芒.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脸颊有些发热.
“呀?小小姐不要害羞吗,恩?你的眉心痣真好看,是点上去的吗?”
她懵了.她只知道,这颗痣是她一生不幸的根源,每每对着镜子,她都刻意忽略那嫣红的装点,却没料到,被他拿来当作赞美的物事.
而更没料到的,那男人居然伸手想要碰她的眉间.
她惊叫一声,除了身体向后倾斜想不出别的办法.
“皇上!你在干什么!”一声怒吼响起,她听出是大哥的声音.
她伸出手,不再是只能握住虚空.
长兄的愤慨,爹的痛心,她都想一并抛弃.
连同自己.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穿着龙袍,宽袖中握紧她小巧的手.
[圣旨,玉安宁免礼接旨. 玉氏幼女多病,太后深怜,准进宫休养.]
一屋人都伏跪在地,只有她斜卧榻前,双眸凝视着宣旨人的身后,男人高大的身影.
她终于可以离开.
不是家不好.是家太好.所有人倾心爱她护她,却也无以避免的疏远她.
她明白这样的爱,掺杂了责任,或者是一种同情.
陡然出现在生命中的这个男人,紧握住她的手心里,有着炙热的温度.
朱门开启时,她见到天空湛蓝如洗.
她想得到的太少,宫闱深处,她端坐于雀羽屏风内,安然仰望飞鸟掠过. 他会在晚膳时分准时出现,却只是静立在角落,从黑暗中凝视她原本贫乏的表情.
而宫廷中能给予她的安宁,却比她想象的更少.
即使没有册封,宫廷之中,流言蜚语仍是沸沸扬扬.
“小安儿,天塌下来,也有朕在.”
赵扩绾着她的发丝,轻飘飘的说.
她放下象牙筷,对他莞尔.
“朕,只要有你的笑容就足够了.”
铜镜中是一张清秀无尘的脸,依旧冰冷的神情因眉梢眼角的柔和而化解.
纵有江山如画,不及她笑靥如花.
“启奏陛下,玉氏女安宁实有残障.昔夏桀妹喜,不喜颜色,好闻裂缯之声而笑,桀为发缯裂之,以顺适其意.古来天子选妃,重其贤德.此女年幼多病,文武不能,实不当受陛下宠幸.”
宽袖中的手攥成拳头,表情却不能泄露丝毫急躁.
“朕虽不比秦皇汉武,却也不是夏桀商纣,左丞相未免对朕也太警醒了吧.”
“臣不敢.只是陛下早已加冠,却尚未大婚,臣斗胆进言,愿陛下早日立后,以求子嗣,为我江山社稷之福.臣请陛下治臣不尊之罪.”
左丞相颤巍巍的跪下,殿内随之跪倒一片.
他望向玉丞相,却见不着他的表情.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不过皇上,安宁是你从我们玉家抢走的,这一点,我玉家绝不会忘记,所以也请您,务必要切记.]
他长叹一声,负手离去.
“你何等天真,来到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宫廷.”
说话的人和她一样,是个女人,女人自有女人的敏感,况且她,又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太后娘娘.”
江太后摆手示意她免礼.
“我看得清你的眼睛.你离开相府,兴许只是为一时任性吧.”
一丝惊愕从心中闪过.
“你想得到从家人手中无法得到的东西.”女人接过侍女的茶,微微颔首.
“可你不知道.强者会来到宫廷寻找荣华富贵,弱者也会期待包容庇护.而你,却渴望是这以外的东西.”女人兴味一笑:”你不知道,这个宫廷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由.”
她无法反驳.
“你是一个女人,女人总是想得到爱情,而皇上,是普天之下最不能专情的存在了.”
她的话刺痛了她,她蹙起眉梢,却从眉心闪过一道剧痛.
[你可知天下兴亡为己任.]
江太后平平淡淡的话就打断了他反驳的意图.[若你要保护她,本宫可以认她为女儿,册封公主,让她一生安宁无忧,而你,皇儿,你不可以爱她.]
她第一次离开床榻,躲在屏风后.
心口传来剧烈的痛,她喘息着用手抚平,才发觉一丝鲜血顺着眉心蜿蜒而下.
劫数难逃.
她握紧满手鲜血,蹒跚离去.
铜镜中,鲜红的痣宛如一道伤疤.
“安儿,朕带你去游御花园.那里花都开了.”
她没有回话,只是在他额前印下亲亲一吻.看着九五至尊受宠若惊的欢喜,她在心中泛起甜蜜.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任由他抱着.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这是晚春.
她庆幸着,自己还能赶上.
“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他放下她,让她踩在平整的田埂上.
她不害怕,她知道一双手臂,从没有离开.
回首一笑.
倾国倾城.
[缓缓归,缓缓归,我心已是,陌上花开.]
那男人眼中包含着苦涩,她明白.
“这是皇儿托我送你的,你可以教它说话.”
太后命侍从端出一只金鸟笼,羽毛鲜艳的鹦鹉上窜下跳.
“说话,说话.”鹦鹉立刻开了腔.
“谢太后娘娘.”
她双手叠掌,躬身行礼.
“安宁,本宫同情你.可是宫廷,本宫的同情和皇上的爱,不够让你生存下去.”
她低头,颔首.
那男人,再也没有出现.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依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可惜她抬头仰望,再没有飞鸿掠过.
这堵宫墙,高不可及.
解开鹦鹉的脚镣,打开金丝笼,望着一抹身影渐行渐远.
她伸出手,又复是虚空.
她本就是笼中鸟,倾尽再多爱,也不能展翅飞翔.
眉心痣,越发鲜红.
[玉安宁病重,朕特旨玉蓝齐进宫探视.]
玉蓝齐接过圣旨,双手不住颤抖.
“安儿…..”
她靠在玉榻上,睁开眼即看见大哥焦虑的神情.
“大哥.”
她平静的微笑,想给以他安慰,却被眉心那一道蜿蜒的血迹打破.
“不!不,不要说话!安儿,我带你走,我带你走!爹娘在家里等着你.”
两行清泪流过大哥脸庞.她伸出手,抹掉.
能流泪,能悲伤,能欢笑,能喜悦..
她什么也没有.
“不,不走.”
“为什么不走!皇上要大婚了!就在明晚!安儿,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吧.”
大哥抓过她右手,让掌心覆在脸上.
温暖.
可是不够.
“不,大哥,安宁不走.”她倾身向前,眼中流露坚强.
“安儿.”
她睁开眼,却是皇上.
“安儿!”
他抱紧她,她甚至能感到胸口传来心跳.
就是这样,抱紧她,最后再次抱紧她.
她满足的弯起嘴角.
十五日,皇上大婚,举国欢庆.
她端坐在榻上,望着镂空窗棱外一线月光.
纸笔摆在桌前,她不曾犹豫的奋笔疾书.一笔一画,仿佛刻骨铭心.
最后一抹尘埃落定,一滴清泪晕开了墨迹.
原来,悲伤是这样的.
她摸着脸颊,感受凉凉的泪迹….
“安儿!”
他用力推开门,却只见她衣着整齐的躺在榻上,泪痕犹在.眉心流出鲜红的血液却早已干涸.
一张宣纸捏在手心.
芙蓉一点眉心痣,劫数难逃恨如沙.
年幼不谙寂寥苦,红墙之外树栖鸦.
宫门屹立高万尺,碧落和无雁字回,
心系天下君王任,来生携手满春花.
[十五日,帝大婚,举国庆.翌,帝诏,追封玉氏女安宁为后,号庄贤.葬皇陵,举国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