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當我效仿老師披發行吟於寒風蕭瑟的汨羅江畔，我感覺到了荒涼。
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彼時我已失去自己的國家。我的老師也已隨它長眠於我眼前的這汪碧藍。所有我熟悉的事物也都已變了模樣。這不再是我的時代。
風聲凜冽。有白髮垂髫經過木然呆立的我身旁。我聽見孩子無心的嘲笑和老人慌忙打斷他的斥責。可這些都於我很遙遠。
當一個人找不到心之歸處，身外一切又還有何意義？即使是珍貴如生命，怕也是無甚可惜了。
於是我想我能理解老師的離去了。

猶記得多年前初拜入老師門下學作文章。年少的我貪看那些華美辭藻，似著了魔般反復排列`雕琢，務必要將之擺成如秋之隕葉般悲壯而美麗。老師勸戒我說文須有情，秋之隕葉之所以令人震撼，是因爲它尋到了自己的歸處。是它對大地的情，鑄就了那樣動人心魄的唯美。這種美，絕非一場單純的墜落。而人，亦如此。
說著這番話時，老師的眼中也閃著令我神爲之奪的光芒。那一瞬間我希望他的所謂歸處，是我。

隨老師學來的謇C文章和無師自通的世故圓滑（老師便始終無法學會）令我的仕途一帆風順。享受著“青年才俊”的褒獎和屑倚〗闱Ы鸬那嗖A，我偶爾會想起老師關於秋之隕葉和人心歸處的論調。這些都曾經是我無比想要得到的，我現在得到了，是不是就表示我已找到歸處？然而，我卻依舊迷惘。
也曾憶起老師最愛秋。
一年四季輪回。春是起程，夏是漂泊，秋是歸去，冬是寂滅。
老師說人最坦蕩的境界是冬，一切歸於虛無。個人渺小的魂靈消逝在歷史蒼茫波濤之中再無“我”。他說他無法達到，因而只貪戀歸去那一瞬的華美與圓滿。
我知他心有所眷。比如，他所摯愛的楚。或者，是那個將他流放的人？
後一種的可能讓我心如刀絞。
我不明白爲什么。

但當他投江的消息傳來時，我突然恐慌地了悟了。
彼時我已多年不曾正視曾經困擾我許久的心之歸處這一問題。我在黑色的政治舞臺上岌岌可危地表演著不知所謂的漂泊，用一管竹杆筆爲達官貴人們粉飾太平，極勁所能地描繪著虛假的華麗。郢都的破亡對那些人來說，不過是一個好玩的地方沒有了。如此而已。但對老師來說，那卻是他與那個時代最後一絲聯繫和羈絆的消亡。他再回不到他所想要回到的地方。

那么對我來說呢？
我只是一個毫無信仰的政治文人，終究不似老師勇敢。我流亡，走過了很多地方。最後來到了這裏。

但我總在漫長的旅途中想起來處：桃華灼灼，漫天花瓣雨裏老師高深莫測卻又美到驚心動魄的笑。
他說，子楚，你的歸處在哪里？

你的歸處在哪里？
此刻在這滿江浮沈的波光裏，輾轉多年的我突然有了答案。
蒼茫人世間，碧水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