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很多年后,当足迹踏过皇陵百计,地宫无数,我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
可惜,很多年前,在我还有机会跟他并肩前进的时候,我选择成为一个包袱,把一切的痛与苦难统统扔给他。
而现在,我想要继续走下。在那些永远前途难测的黑暗通道里,像当年的他一样,将痛与苦难统统抗上。
我想,我仅仅是需要。需要一个让记忆持续鲜活下去的动力,一种与他并肩前进的契机。哪怕一切仅仅是一责错觉,一篇浮想。
1。活着
“快,快看!是光!有光!出,出口!!!”拐角远远传来带着哭腔的兴奋叫声,急于逃命的人们杂乱的脚步撞进耳膜,显得格外慌乱。我疲惫地撑开眼皮,黑暗中浮现出墓道顶端平整的青砖,目光怎么也无法完全聚焦。脸上冷凝的黏着感让我想起之前被抓烂的额头,伤口没有感觉,或者已经麻木了。
我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长,墓道里一片寂静,再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声音发出。深吸了口气,浓浓的恶臭混合着古墓中特有的腐败气息涌进鼻间,抬手推开还压在身上的半截兽尸,绿色汁液稀稀拉拉从那断掉的腔子里流出来,沾了我一身,掩掉衣服上新新旧旧的血迹和污渍。我从地上爬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俯身拾起落在一旁的黑金古刀,迈步向人们逃走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是有些累了。
“小,小哥?!是你!”出墓时天空依然一片漆黑,前走不到五百米,在作为进墓前最后一站休息地的树林空地上几个伤兵歪歪斜斜倒了一地。还大口喘着粗气的斯文大男孩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跳了起来。
胸口阵阵刺痛,我忍着不咳出声,却听见那把声音冲过来很是关切的询问:“小哥,你没事吧!”抬眼瞧了瞧他,尚且惊魂未定的脸上涌起恳切的担心,合着一抹松了口气的动作,看起来几分眼熟。我冲他摇摇头,想笑,又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在他看来,我大约是板着脸,十分地不近人情了。
“大侄子!你快扶小哥过来休息!”领队大叔扭过沾满血的脸喊道,大男孩这才反应过来,一伸手就要来扶。我却不想让身上的污物脏了那双一看就知道打出生便没拿过比书更重的东西的手。于是我只一闪身,自顾自走到一边拣了些枯枝架起已经称不上专业的火堆,掏出最后一个火折子点上,然后将背包和黑金古刀望地上随便一扔,倒头躺下。
我很累,这种精神上的疲惫已经远远超出了肉体所能承受的分量,意识却偏偏顽固地保持着清醒,于是我干脆闭上眼皮,隔开那些探询的眼神和渐渐响起的悄声议论,前面的路还很长,我需要冷静地思考在失去大部分物资,没有食物和水的情况下,怎么带这群老弱病残翻越百里秦川,再无折损地返回外面的世界。
路还很长。
而他们在经历过之前的种种后早已失了准心,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依靠。这感觉很熟悉,我知道自己必须坚定,否则大家都活不成。所以当有人开始询问接下来怎么办时,我合着眼皮告诉他们,已经没有危险了,原地休息,等天亮再离开。
当你成为一群随时可能崩溃的人唯一的精神支柱时,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又毫无说服力。所以我选择沉默,只用行动去指引那群迷路的人们,就像很多年前一样。虽然我与他们仅仅称得上认识。我想所谓的合作就是这样,在别人需要时给予力所能及的最大帮助,然后在你遇险时别人也会尽所能地帮助你,哪怕仅仅是一丝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也总比一个人孤独无依要好。
因该……就是这样。
火焰舔噬枯枝的声音令人安心,我合着眼仔细地听,渐渐放松下来的脊背象往常一样泛起了凉意。那种真切的存在感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我,还活着。
再睁开眼睛,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正拿枯枝去捅篝火,空着的左手抱住卷缩起来的双腿,脑袋抵在膝盖上,一脸困惑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要熄了。”我说,转眼盯着那堆明显比之前大了几圈的火堆,显然有人添了柴,而那人估计就坐在我旁边。
“啊!”像是受了惊吓,他不大不小的叫了一声,慌乱地看了一眼火堆,在确认自己的举动并未对其造成任何影响之后,那双明亮的眼睛很快转到了我脸上。“小,小哥?你醒了?”
“嗯。”虽然也许醒着这个词语更加贴切,我却不打算纠正他。
“你的伤……”
“没事。”翻身坐起来,转了转身子,盘起双腿。身边一圈七长八短的沉重鼻息,除了他,其他人都明智地抓紧时间补眠。“我守着,你去睡吧。”
他摇着脑袋,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过了老半天,才慢吞吞,有些犹豫地开口。“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他说,声音里满是愧疚。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于是我笑笑,对他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不是么。
于是他闭了口,一句话也不再说。我盯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也不再去想。
一切都过去了,再想还是徒然。
两小时以后,我带着剩下的人踏上反程的道路,和来时一样,找不到多余的话题。
2,乌托邦
火车站,人们各奔东西的地方。
我没有不识趣地跟曾经的队友话别,相信出墓以后,我这样一个人在他们眼里除了一个名字就不再有其他任何意义。其实生活就是这样,即使一起出生入死,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些不认识的过客而已。我不了解他们,相对,他们也不了解我。所以当我背着行囊准备踏进剪票口时并没有仔细地去想是不是应当话别这样不切实际的问题,当然也就不可能想到有谁会对一个仅仅知道姓名的人依依不舍。
“小哥!”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焦急地喊着,我茫然地回过头,看见三步只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愣了足足十秒,然后想起,是那个什么也不懂却被拖下水的大男孩。“嗯。”
“三叔说你今天走,我以为赶不上了呢!” 他喘着粗气,好象刚刚跑完马拉松。书卷气浓重的脸上挂着可以清晰辨认的汗珠,满眼生离死别似的凝重。“你怎么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画面几分眼熟。
哦。我钩起嘴角。忘了。
他立时瞪大眼睛,活脱脱像又看到了血尸还是粽子。“小,小哥,你笑了?”
我是血尸还是粽子?望着那张仿佛受了严重惊吓的脸,我轻轻叹了口气。“再见。”
他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在告辞,然后大叫一声,急急忙忙在兜里乱翻,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只手机。“小哥,你电话多少?”然后又像突然想到什么,怯生生地抬起眼睛,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有手机吧?”
记忆里没有的画面,我却想起很久以前谁也有过类似的怀疑。“嗯。”
“那,能不能留个电话?不,我,我只是想方便以后联系!”
他比手画脚忙于解释着,尴尬地涨红了脸。我笑笑,从他手上抽过手机,按下一串数字。“以后不要再来了。”
“啊?”
“不适合你。”
“啊?”
倒斗。
这两个字我没有说。因为我熟知,倒斗这行有一次就有二次,有二接着就是三,好比吸毒,拼了全力也不过是戒掉肉体上的瘾,而心瘾,从你跨出那一步开始,便已根深蒂固。
我知道说也是白说,索性干脆什么都不再说。将手机递还给他,然后转身进了剪票口。
乌托邦。
理想中美好的世界。
那种只在幻想中存在的世界突然变得异常真实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只有让人惊恐的慌乱。我想我的确是在害怕,因为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遥远的,像梦境一样的过去,虽然我一直努力地追寻着,可这一刻,它依然深深地令我感到惶恐。
惊惧。
于是我很自然地逃避了。
我为自己的清醒感到庆幸,哪怕我有多么地迷恋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3,WHO AM I
“WHO AM I?!”
电视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跟近在指斥的某个声音混在一起,很成功地打断我的熟睡。我掀开眼皮去看,坐在电视机前怀旧的某胖子也正举着双臂,扯着他那音域堪比意大利某男高音歌唱家,调子却跟隔壁卖菜的大婶一样蓝加绿的嗓门刹有其事地大喊,震落了掉灯上几缕灰尘。
我抬眼起看那有些松脱的顶灯,心想它什么时候能掉下来结果了它那不明事理的主人的性命才好,胖子就像有心电感应一样转过头,冲我咧开嘴。“醒了?”
你那嚎得,跟杀猪一德行,我怕是再好的定力都难继续睡下去。暗骂着,掉了眼角瞥他一眼,翻身下床就望浴室走,胖子也不拦,只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快洗快洗!洗好了胖爷带你去吃好的嘿!”隐隐听见那顶灯又好像咯吱了一声,看来离接受地心引力的日子不远了。
胖子说,在他的底盘得听他的。
我没意见。
反正北京我也不熟。
胖子说不吃涮羊肉就不算到过北京。
我没意见。
反正没吃过。
一路上胖子忙着介绍首都风光,我随他话头有句无句地接着,北京我不熟,仅有那点认识也不过是全国首都,旅游书上那点破东西怎好拿出来在他这光屁股起就指这地界混的人面前卖弄?于是到地吃饭,一桌子菜,胖子天南地北的盖,我睡了两天,只顾低头涮肉数骨头。
酒过三巡,胖子突然闭嘴不说话了。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只间胖子瞪了双眼球正用看血尸的眼神盯着我,不等我发问,他就抄着一口京味浓重的英语劈头甩来一句“WHO ARE YOU?!”
看他那样子,我就笑了,他不是喝高了就是发神经欠抽。
胖子见我笑伸手就要扯我脸,我往旁边一闪,躲开那双魔爪。胖子手僵那老半天,惊讶写了满脸,却突然叹了口气,转手端起酒杯。“算了,当胖爷啥也没说。来,是哥们就喝!”
我笑,端起自己那杯,跟他碰一起,然后仰脖子喝下去。满满一杯二锅头,辣得喉咙生痛,强烈而生硬地让人想哭,我却一直笑着,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那天,胖子喝高了。我一路抗着歪歪扭扭的他回去,他不时扯着那音域堪比意大利某男高音歌唱家,调子却跟隔壁卖菜的大婶一样蓝加绿的嗓门大喊,不时又企图用他那一堵就占了半条街的身板去拦一路上遇见的大爷大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阿猫阿狗,一开始我还试图去道歉辩解,后来一看人瞧我们那眼神整就看两神经病,于是就懒得再多事,抗了胖子望他家飞奔。
说真的,也就是胖子粘人,随便再换个来我铁定就丢下不管了。
这么跌跌撞撞好容易奔回胖子家,也许是折腾得差不多了,胖子终于消停下来,我把他望沙发上一丢,好心地准备去弄个湿毛巾给他擦把脸。胖子突然串上来一把抓住我,扯着嗓子就喊:“小吴,小吴,你TM够…够狠,你TM自各走了,把你胖爷丢着,把你胖爷……丢着!你把小哥也丢着!你TM不是人!你,你TM是谁啊?!谁啊?!小哥?!哦,小哥!!哈哈哈哈…………”
胖子吼完,双眼一翻就倒在地上扯起大呼噜。看着胖子,我摇摇头,笑得有点无奈。“胖子啊胖子,你说你这二百多斤的神膘我怎么搬得动?”我知道他想他那哥们小吴了,都这么久了。“上哪儿找,连我自己都忘了,上哪儿找?”
胖子问,WHO ARE ……
……YOU
WHO AM ……
I
4,再见
我说“再见” 心里想的其实就是再也不要见。可这世上的事儿往往是你怎么想它就怎么反着来,半点由不得你。
于是两个月的某天,我还窝在杭州老家空拉拉的小屋里,过着修生养性,没事儿吃饱发呆的清闲日子,胖子却一记电话飞来催命。“哥们,你在哪呢?家?”
“……嗯。”我说不在你信么?按胖子的个性,我要说不在他肯定冲上来找人了,就他那无事不打电话不通信的人,找我总不该没事。
“你TM就会嗯啊?!老子都到你家门口了,也不知道出来迎接圣驾?!”他口胡口胡,骂骂咧咧,我皱了眉,把电话拿得远远的,免得伤到耳膜。“哎呀,哥哥我跟你开玩笑的,哥哥现在在杭州。”
我哦了一声,算是回答。胖子突然沉默下来,我知道他这人多年来单打独斗惯了,天大的事也敢顶着自各抗,所以能让他打电话找人的,除了喝酒就是绝对轻松不了的活儿。果然,老半天他才开口,很是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有个斗。”
有个斗,
听起来就不像字面上那么简单。“几点?”
“明天下午两点半的火车,你不想来就当哥哥什么都没说过。啊?听到没?”胖子在电话那头吼,我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简单收拾了行装,第二天准时出现在火车站前。胖子看见我竟然有些吃惊,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而很快地换上他那副熟悉的灿笑,一把抓住我肩膀死命晃。“好!好哥们!可算胖爷没看错人!”
我给他晃得有点晕,恍惚觉得胖子捏我肩膀的手有点抖。
“小哥?!真是你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惊讶地叫着,我抬手拉开胖子,眯眼去瞧,在他身后不远站了四,五个人,逆光,仅仅让我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昨天三叔让我给你发短信,问问你来不,也不见回,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认识?”胖子转过眼冲我扬了扬眉,我垂下眼仔细去想那声音究竟在哪里似曾相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于是我说,然后向前看去,不知为什么,早已蛰伏的惶恐再度故态萌发,我想大约因为那张书卷气浓重的脸。
错觉。
我害怕那只在幻想中存在的世界突然变得异常真实的感觉,所以我扭过头,别开眼,不再发一言,任凭胖子在那天花乱坠地忙于介绍。他不知道,其实我是认识的。
那群人。
没人知道,
我说再见,其实是再也不想见。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面上或更深层次的含义。虽然也许所有听过这句话的人都不那么想。
就好象很多年前,在那扇青铜大门关上的一瞬间一样。
再见。
真的就是再也不想见……
吗?
5,也许,或者,还有
飞驰的列车包厢里,世界仅仅是周而复始的车轮转动。我睁开眼睛,扭头去看车窗,一片昏暗无光。
胖子的健谈众所周知,即使有不清楚的,跟他呆过一小时以后就能切实地体会到“健谈”在中文里最具体的含义。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对这个连《毛语》都能拿来随口乱盖的家伙丧失了纠正其语病的信心,所以当他发动三寸不烂之舌去忽悠那个平日里大约根本就不听说书的大男孩时,我明智地选择盯住窗外飞驰的夜色,哪怕它们仅仅是一团高低起伏连续不断的黑影。
“再说说!再说说!后来呢?!”明显给忽悠住了,大男孩急切地追问声盖过一屋子锄大地和车轮飞驰的声音。我从窗户的倒影里看见胖子好整以暇地噶了一口水,颇有些老说书匠的架势。“胖哥~~~胖爷~~~您倒是快望下说啊!”
“咳咳。”想来是胃口钓得差不多了,再钓下去鱼儿就该反胃了,胖子清了清嗓,很标准地将手一摊。“噗一声,没了。”
“没,没了?!”
“是啊。”
“怎么可能?!那血尸不是扑您身上了么?怎么就噗一声……没了?”顿了顿,大男孩难得地聪明了一回,打了个类似晕倒的手势,胖子就立刻跳将起来拍着桌子大吼。
“放P!胖爷这一身神膘,胆大如斗的,能给一只小小的血尸吓晕么?你TM以为胖爷是谁?!要不是那小哥手快拧了血尸的脑袋,抢去胖爷的风头,胖爷早给它一梭子了帐了!”
“哦~~原来是小哥救了你啊。”大男孩笑得开心,就好象那血尸是给他亲手解决的一样。投过来的目光折在玻璃窗上,我急忙转开眼,不去看那多年前就已认知的光芒。
“不……哎,小哥啊……”胖子叹了口气,转过头朝我看来,眼神里有些东西,我看不懂。
“小哥的身手可是了得了,上次一刀就把只小山样的大虫给劈了呢。何况个把血尸。”
不想再继续听下去,我向后靠上椅背,闭起了眼睛。声音渐渐模糊下去,世界又变成单一的车轮转动声,周而复始。
我开始努力回想胖子所说的过去,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他也许只是胡诌,因为胖子,毕竟就是那样一个人。
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只是……
我忘了。
未完代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