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缘分么？
我嗤笑。就算是吧。可巧的“缘分”让我又见到了他。我的最后一面了啊。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选择了这里，火车站。原来，上帝安排我再见他一面。
他正靠在候车椅上，闭目养神。他是准备回家了吧，昨天学校放假了。
一列阳光投在他的脸颊上，浅浅的光影。很舒畅的俊朗。我的心又是一阵悸动。阳光下的他，连发梢都充满着我追求的温暖。
白色蕾丝裙。牛仔缩水夹克。长发。红唇。我的最后的美丽成就了我孤注一掷的自信。
我向他走过去。迎着阳光，抑或是天堂。
停在一步之外。我的脚羞怯的有些发颤。情不自禁的手指，颤过他的发尖。“谁？”他警觉地睁开眼，明朗而锐利的光迸出双眸。看到是我，他又有些疑惑。
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一扫在他面前的卑微。
长而密的睫，深而黑的眸。
“你好，吴越。”我，第一次，这样理直气壮的呼出这个珍藏在心中的名字，带着五腑六脏的温暖。第一次。然后，我说：“再见。”
他没有了我所预料的迷离。他或许认为我很面善。同校多年，有过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只是他不知道，每一次的擦肩而过，都会让我回味或者思索。他仿佛阳光，让我的世界一点点一点点，暖起来。这以爱之名的舒畅，置我于阳光灿烂花香四溢的感动中。于是每次，都让我感到力量的回归，不再疲乏。
同样，现在的我，再度充满力量。今天，我将击碎多少个人生的第一次：失去父亲、自由呼吸、面对吴越，然后，我将去迎接我的死亡。
再见，吴越。
我背对他，一步、一步走开。我看着我的影子，我要走出我能做到的美。一如小美人鱼的舞步，就算疼痛，也是流血的华丽。我要留下最完美的回忆，给，我的，王子。
再见。

*2
走上月台。穿过各色的人流。准备好了，呆会要在火车冲来的时候纵身跃出，像鱼儿跃回大海一样优美地，跃回我灵魂初来的地方。
突然，一张布满暗纹的枯爪伸到面前。我紧张的后退。是乞丐。谄媚的脸、扭曲的笑、褴褛的衣。“赏两元吧！行行好啊！”
我突然想知道，当他的灵魂掠过墓地，当他站在上帝面前时，是否会一样平等。
悲哀，我竟是深深地与他相似。在漠漠人世里寻求自己的梦想。满足心底最低的愿望。
但他能从别人的怜悯里，卑微的满足。而我呢？
我蹲下身子，从包里摸索我全部的财产。他无法给我我要的，而我这个将死之人还能给他些钱。反正我也要死了，索性把包也给了他。他如获至宝的匆匆离开。临了，还冷冷的瞥我一眼，嘴里喃喃有话。大约是说我是傻子一类的。
“钱啊！”我笑，“白痴？”
我笑到眼泪都来掺和一把。白痴？我不就是一个白痴嘛！傻傻地把所有给与别人，从来没有人愿意施舍给我一丁点儿我想要的。我想要的。
愛。
除了我稍纵即逝的童年。
那个舍我而去的女人曾喂我以吻。母爱的阳春德泽。她吻我的鼻尖，在我咯咯笑起时。我用我所有的笑容回报她给的温暖。然而，财富是妖媚的魔鬼。魔鬼满足着她所有的欲望，也带走了她，同时，夺走了那个女人的爱。传说中，伟大的母爱。
昨夜。我带着父亲的骨灰盒向她求助。我应该回到她的身边的。我是那样的思念她的怀抱，她的温暖。爸爸死了，我的孤单是冰下的暗涌，夹杂着冰峰，化破了旧痂。
“你是谁啊！滚出去！——保安！保安！”
高而尖锐的声音，充满厌恶，瞬间撕碎了我的最后的希望。骨灰盒摔落在地。列成碎片。爸爸的灰烬被风扬起到我的周围。恶臭在鼻腔中叫嚣。幻觉里，爸爸站在面前。
他的脸在抽动，在扭曲，他的嘴在咒骂，他的胳膊在挥舞，紧紧地握着拳头。一如平日。
骨灰被风卷起，砸到我身上。微微的触感，被幻觉放大，竟然让神经牵动我全身的疼痛。砸在身上的又是什么？是他的空酒瓶，还是沉沉的拳头？让我疼痛的又是什么？是扎在全身的玻璃渣，还是刺入心底的恶毒的话？
还有五大三粗的保安，把鄙视和轻贱可在拳头上在我身上留下烙印。然后重重地抱我抛出那块最终让我绝望的地方。
跌在水泥地上。疼得几乎失去知觉。痛和冰冷和灰暗的夜空，只有你们还陪伴着我。我从地上爬起，拣起我失落的尊严，同时拣起被施舍在地上的钱。那夜，我终于明白，爱，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拖着我的臭皮囊。回到住的地方。
爸爸的遗像在微笑。是暖暖的笑。
记得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应该采用肃穆一点的照片作遗像。我安静的递上钱，他左右看了看，收入包里，然后“大度”地说：“哎呀！我们这些人就是太善良了——就用你说的那张吧！”我冷笑，一个“善良”的人在歌颂他被钱买回的良心。
于是墙上挂着爸爸笑得最开心的照片。十几年前，温和的样子。只是时间是黑白的灰意，斑驳岁月的墙壁。
自从妈妈离开后。他变得残暴。他只有一位亲人——酒。日日买醉，醉倒神志不清。每夜每夜，他会抡起空酒瓶狠狠地砸，宣泄他的愤懑，他狠狠地砸，砸在我的身上。我从不说痛，我只担心玻璃碎片化伤他的手。尽管我的身上，全是司空见惯的痂。
我毫不吝啬地用妈妈给的生活费给他买酒。只有醉倒后，他才会安静下来。我用温热的毛巾擦洗他的脸。我会洗尽他吐出的污秽，再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轻轻地吻过他的眉角。我再一片一片拔除扎进我身体的玻璃渣。我会把伤口处理得很好，不会让他在清醒时看到。我甚至傻傻地吻丑陋的痂——天真的认为那是爸爸找不到出口的爱。
我真傻。
震耳的汽笛撞进回忆。我赶紧擦干眼泪。眼前，一列火车已经停在站台上，我错过了一场赴死的盛宴。没有关系，还有时间。
我低嘱自己想些快乐的事，别让泪水遮住了双眼。

*3
我的快乐。
我是快乐的。在白天，在有太阳的日子里，我不会让同学看到我有一丝的阴霾。我对所有人微笑。恰到暖处的微笑。他们也对我微笑。凝在嘴角的光辉，我认为我是被喜欢的。
“天爱！你是真正被上天宠爱着的呀！”她这样对我说，周围其它的人也都这样笑笑地看向我。我微笑的写下我的名字——谢天爱。多么讽刺！可是我还是笑着说：“谢谢！”我假装不知道他们在暗面是怎样的诋毁我。我扶着父亲回家，被她们美化成“援助”，她们这样解释着我的金钱。我一直对她们微笑，傻傻的一再包容，只为她们还会对我微笑。她们与生俱来虚假满足着我对爱变态的渴望。我也自欺地把妈妈给的抚恤金解释成她不敢发表的爱。
直到那天，吴越出现，我真正看见了阳光。
夏日的阳光，炽热而无情，然而我却分外开心。那样的热度，我全身都不会感到寒冷。那种温度，会让我想起妈妈的笑脸，而不是再婚时冷光四射的钻石项链。还会让我想起爸爸手心的温度，而不是玻璃撕裂肌肤的冰冷疼痛。我坐在草坪中的木质长椅上，闭上眼，仰头感受唯一可以得到的太阳的爱。
突然飞来的篮球砸到了前夜的伤口。我皱着眉睁开眼。一片眩晕的光圈里，他笑着出现。“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的！”他的笑被阳光宠爱地吻过，我突生了卑微的心理。他伏身捡起球，再一次向我道歉。我埋下头，站起来，犯人一般心虚的匆匆跑开。可是，某种温暖瞬间涌上心头，萦绕，回环，最后禁锢住我。
人，为什么有勇气一见钟情。
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交集。
我爱上这个笑容带暖的男孩。他有着梵高画卷里的明黄色才有的明亮和生机。他周围的空气都是跳跃而明快的。他的存在让我正视我所以为的“爱”，我对爱的追求，以及我自以为是的被爱。
远远的看着他，我偷笑他与他朋友们的打跳；偶尔的擦肩而过，会让我忘记前夜的或者是正在流血伤疼；我寻到他的名字，一遍遍轻轻的呼唤，像信徒念着佛的名字一般虔诚。
吴越是个善良的人。他会善良地扶起巷子里那个跌倒的人。纵然那个人满身污秽，纵然那个人一身酒气。我看到，他走过去，扶起那个酒鬼。昏黄的街灯勾勒出他温和的线条，和他上扬的嘴角。
这是我前夜外出找爸爸是看到的。离家不远的熟悉巷陌，惊讶得看到日思夜想的他。而他又是那么温柔的对待一个醉酒的汉子。他扶着那个男人，轻轻地问：“叔叔，你家在哪儿啊？”一幅茫然的样子，我忍俊不禁。
——一切都那么温和。一切都不似危险。
当那个酒鬼突然抬起头。暗处的我失声尖叫——“爸爸！”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我的声音。爸爸的眼底闪过酒瓶一样冷峻的光。暴戾和酒劲一起聚上他的眉头。一切之于我都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他抡起拳头捶向吴越的身上，我身体相应的部位都会疼痛。我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一拳一拳砸到吴越身上。吴越的躲闪，他因疼痛而皱起的眉，他的跌跌不稳，他的一切一切都那么清晰。清晰刻在我的骨子里！
我一步一步后退。
面前，挨打的不是吴越。是我。是谢天爱！
是我被爸爸打！是我被爸爸咒骂！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恨我的魔鬼！
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这个过程。不可节制的冷笑。笑那个女子的痴情。明明是来自父亲最恶毒的诅咒，却还是自欺欺人的解释为爱。眼前，那个女子一点点在长大。10岁、11岁、12岁……今天。未曾反抗。可是吴越会。他适当地反抗，疯子穷追不舍。终于到了演出的高潮。那个疯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瓶。
我心中的魔鬼欢呼着：“砸死她！砸死她！”
吴越扬手抓住爸爸的手腕。光打在他的脸上,虽然昏黄，但足够让我骤然清醒——那个人不是我，是吴越！
“住手！”我惊叫着。转移了吴越的注意，却给了疯子最大的可乘之机。他重重的砸下酒瓶，我义无反顾地冲上去。酒瓶砸在身上，应声而碎。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那种脆响，那种痛，未曾有过。这回，脸上都有了伤口。
我终于清醒。原来一直喝醉的人，是我。
全身力气都注于了酒瓶，爸爸摊到在地。“你没事吧？”吴越从地上爬起来，急切地问，“你的伤？”我没有在意伤口，只是庆幸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双颊。深深地对他埋着头。“对不起，这是我的爸爸。”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扶起爸爸，依然消失在他视线里。
“喂！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年轻而响亮，却终于远离。
爸爸，你这滩烂泥。我终于懂了你的“爱”——贯穿了你所有的绝望和你对妈妈的报复。什么爱？狗屁！那时我的妄想，是我强加的东西，是我的酒，每天灌醉了自己！
我站住了。酒鬼还在呢喃、在咒骂：“去死吧！”我只是他涣散的双眸，他未老先斑的发，他层层叠叠的皱纹，他嘴角上永远存在的冷笑。
爸爸，尽管你不爱我，可是我爱你。我要让你重新干净，重新去爱。
我带他走回那个事故发生的地方。吴越早已离开。
我拔下手臂上最大的一块玻璃，最轻柔的插入爸爸的动脉。早已被酒精麻痹的他没有反抗。踉跄几步，他跌倒在地。
昏黄的光，破碎一地的玻璃。他倒在地上，血流一地。去爱吧，爸爸。你又干净了，被血洗干净了。
值班的警察没有做更多的盘查。他甚至为我开心。“天爱以后就去和妈妈生活吧！我们早看不惯你爸那个样子了！”
是啊，他们早看不惯我爸那个样子了，却从来任由我的伤口越来越多。
不经意间，又一辆火车飞奔而过。错过了。

*4
临死前，再想想我的阳光。他作为一种存在贯穿了我对生活的绝望。
在爸爸终于死去，在妈妈把我从她富丽堂皇的居所赶出，在我终于真正一无所有。
我还能看到吴越和阳光。
刚才他是否对我微笑了？我突然急切地想知道他是否对我微笑。吴越？吴越！
我惊得抬头张望，却见火车驶来。
算了，都无所谓了！我必须赶上这场赴死的盛宴。我要高贵的穿行死亡，我要飞到神的面前。高贵的，快乐的。
我奔驰而出，跃出站台。毫不迟疑面对高速的火车。没有人反应过来。我悬在火车前，这刹那仿佛凝滞。
“不！”一声巨吼仿佛从远古传来，最后的一秒，我转过头来。吴越向我奔来。
来不及。
强烈的撞击，我飞起来了，五脏六腑都爆裂开来。血浸湿了白色蕾丝裙。
我不在乎。
我听到了他在唤我的名字。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重重地坠落在地，结束了我生命的抛物线。
“谢天爱！你撑住啊！你给我撑住啊！”他跌跌撞撞扑过来抱住我，怎样的温度，怎样的热度。他的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身上，我是那么得开心。
我现在是这样的幸福。终于，我也幸福了。
谢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