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笔马良
谁能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笔,能画出一双双,不流泪的眼睛。留得住世上,一纵即逝的光阴,能让所有美丽,从此也不再凋零——
——题记
马良坐在画室的窗户旁,看见外面正下着雨。窗外不远处是一座小山,稠密的雨犹豫一张网,脑海里却分明有一个清晰的景象,在山的最高点上有一块空旷的四方形平台,雨点正一滴一滴地打在上面,而水花溅向了四方。其实在稠密的雨中加上天还有点黑,马良的眼睛基本看不清楚山上的景物,所以以上的景象只是他的想象而已,不过山的最高点上有一块空旷的四方形平台,这是真有的事情,据说原来上面放的是只石狮子的雕象,用来镇压潜伏在山上四周的恶鬼。
“咦,你在作什么?”马良身后一个姑娘正扣着衣衫上的扣子,看见马良正看着窗外出神,于是这样问他。
马良没有回答,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听见。
“哎,你画的是什么?”姑娘没听见他的回答,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到马良手中的画上。只见一个侧睡着的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山顶上,笼罩了灰蒙蒙的雨,让人感到一种无限的凄凉,她想到画上的那个女人原形就是自己,于是微微有些不悦道:“你想把我拿去祭奠那些饿鬼了!”
马良听了这话就从想象中苏醒过来,这时候他想说一些心里话:因为看到那上面空荡荡的,心里总有一种要填补那个空缺的冲动,这种冲动由来已久,但总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来补上,所以他不会轻易地找东西来填这个缺,手上的画只是他的尝试。这和换牙时期的感觉如出一辙,非得等正真的牙齿长出来了才会消失。但他最后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如此婀娜多姿的姑娘应该在热情洋溢的地方或者在自己的怀里,拿去祭奠饿鬼多可惜——
“咦,我的眼睛呢?”姑娘的惊讶布满了双眼,使她的眼睛和嘴巴一样睁成了个“O”形。
“你的眼睛在脸上啊!”马良以为他惊讶得忘记自己的眼睛在那里,提醒她道。
“不是,不是——我说画上的我,怎么没有眼睛?”
马良看看画又看看她,欲言又止。
“哼,算了,我也不问你了,熬了一夜,我要回去睡觉了,也不知道你以前怎么学画的,眼睛都画不出来——”于是她掩嘴打了个呵欠,走出来画室,走到那扇窗户的时候,转头看见马良的眼神正迎着她,这种眼神令她有点不安地想起了什么,因为这点不安,她赶快别转脸看外面的雨——
在一千年前,也就是公元1007年,马良也像一千年后的马良一样坐在窗前画外面的景物。在公元1007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值得纪念的事情,比如大文豪欧阳修在这一年出生了,还比如这一年出了个叫做景德镇的瓷都,但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马良都不会知道,因为这一年到头他都呆在这个小木屋里,他在等一个人。现在他正在画窗外的景物,现在冬天都快过了,他等的人还没有来,他只好拿画画来作消遣,但他不画完整的东西,不是因为他不能画,而是因为他手上的笔是一支神笔,一旦画完整了,那东西就活了或者变成真的了,这样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他现在正画一只窗外雪后出来玩耍的小狗,画上的小狗也只有三条腿。当然马良也有可能画一只完整的小狗,因为现在天寒地冻,如果马良突然想吃一顿香喷喷的狗肉褒,那么他就会画,也许还要画一只锅,还有火——
千年后的马良在画窗外的雨景,这和千年前的马良画的窗外的雪景有很大的不同——
马良听到她说“也不知道你以前怎样学画的——”这令马良第一次想起自己接触画的景象。
在九年前,那一年马良十四岁了,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马良每天下午都要走两小时的山路从学校回家,这他早已经习以为常,远处的山、路边的石、脚下的草,这些他也都习以为常。但就在今天发了一件不习以为常的事情,在一个溪水淙淙、乱石满地的山坳里,马良看到很多形容古怪的人,分散在四周,手里托了块木板,手里正拿着根他笔在写,马良从未见过这样的笔,所以他觉得那笔的样子实在和这些人的形容一样古怪。另外他还看到山坳里还有很多他相识的伙伴,或者坐着或者站着,一动也不动,而且他们都光着身子,衣服扔在一旁。马良正满腹狐疑,这时候有一个人朝着他走过来,对他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不但令马良怀疑尽释,而且也很快像其他的小伙伴一样脱光了衣服,一动也不动站在一旁。因为那个姑娘对他说如果他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就可以得到一小时二十块钱的报酬。马良想到二十块钱抵得过他家里一个月的收入,于是毫不犹豫地把衣服脱个精光。
这时候正直日落西山,山坳里暑气蒸腾,闷热之极。马良的汗从头上,背上,胸前渗出来,升腾的暑气令他有一种不能自已的感觉,他仿佛听到血液汩汩地流进每一块肢体,渗进每一块肌肤。酷热令马良有点心不在焉,于是他忍不住摇头去看四周,只见四周如常,并无不同。他目光转动突然间碰到那个要给他二十块钱的人的眼神,马良的眼睛就停了下来,除了他自己的心跳、思维还有血液的流动,以及那双眼睛,似乎以外的一切世界都已经不复存在——
这就是马良第一次接触到画的部分情景,以他的话说这是一次赤裸裸的接触,后来还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些我们容后再述。现在让我们回到一千年前去看看,前面写到马良因为不想吃狗肉褒而画了一只瘸腿的小狗。他画完画,眼睛继续注视着窗外,看见外面千山鸟绝,万径皆白,想到这深山大林中有一座小木屋孤立不动,而自己就处身在这座孤立不动的小木屋中,在做一件一相情愿事情,突然间感到这件事情也许了了无期,一种无尽悲凉的沧桑感突然涌上心头,此种类似的情景最能勾起人的追忆。马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在白驹过隙般的光阴里逝去的事情,此刻又如白驹过隙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由此也可以知道当年文天祥在被囚禁的日子里,由于有这种相类似的情景,肯定也想到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有血战沙场的景象,也包括年少时在青楼里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的情景。马良没有打过仗,也没有去青楼,所以他不能回忆这些。
他回忆了他早亡的父母,回忆了那个看不起他的画师,回忆了自己学画时的艰苦,还有那个给他神笔的老爷爷:
有一个晚上,马良躺在窑洞里,因为他整天地干活、学画,已经很疲倦,一躺下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窑洞里亮起了一阵五彩的光芒,来了个白胡子的老人,把一支笔送给他: “这是一支神笔,要好好用它!”
后来马良就用这支笔为人民服务,给乡亲们画画:谁家没有犁耙,他就给他画犁耙;谁家没有耕牛,他就给他画耕牛;谁家没有水车,他就给他画水车;谁家没有石磨,他就给他画石磨——马良做了这些事情,觉得心里舒畅无比,没有想到要画万贯的家财,让自己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马良就是古代一个纯朴共产主义者的杰出代表。
后来马良有神笔这件事就被附近一个大奸商知道,大奸商二话没说,派了几个强壮如牛的家丁来,把马良小鸡一般提了回去——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可以预见的,比如说狂风暴雨还有地震,有些东西是不可以预见的,这就如人的思想和欲望,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下一秒会想什么或者想要什么。马良看见那双眼睛后不久,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就发生了。他看见那双眼睛的周围缓缓地红了起来,然后红遍了张脸蛋,这种颜色和秋天时节他在家门口看见对山的那种红色一模一样,从初秋到深秋,红色就从一种浅的仿佛可以伸手抹掉的颜色演化成烂漫的深红,红得如珍藏了数百年的醇厚无匹的酒渗出的香一般,但在这深红中总会透出一两点葱绿,令尚且无知的马良也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陶醉。但是这并不是那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怪异的事情在于,马良发现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身体的某个位置看,同时显露了几分带了羞涩的怪异神色。马良的陶醉就被这几分怪异的神色惊醒,循着那双眼睛的视线,马良看到了一根直不楞登的东西,直指着对方。
这时候应该说说马良的年龄和身体,他已经十四岁了,但是山里的寒苦岁月令他的身体长得只像六七岁的孩子。寒苦的岁月影响了他的外貌,但却并没有影响他的内部发展。
那是一双姑娘的眼睛。一个姑娘看见了马良那根直不楞登的东西,脸蛋难免会红。红了一会她终于忍耐不住,扔下二十块钱给马良,打发他回家去了。
马良在路上真恨自己和不争气的它,不明白它为什么毫无缘故就直了起来。更令马良不能明白的是它竟然会有直的状态存在——所以这也是马良的第一次直,也可以称为“处女直”。后来马良竟然有机会上了大学,读了些生理学上的书才终于明白了一些。
马良不知道那个姑娘会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可以肯定的是,犹豫每个国家的人民纪念本国独立的国庆日一般,马良对于这次“处女直”也将铭记于心。
千年前的马良被大奸商几个强壮如牛家丁如提小鸡一般把马良提回了家里。大奸商自然满腹诡计,以至于撑出了一个颤巍巍的肚子,他要马良画个金元宝来验证他的神笔到底是真是假。马良当然不能让他得逞。大奸商就把马良关在一个破柴房里,准备饿到马良求饶为止。
第一天过去了,马良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第二天后,马良四肢都几乎抬不起来;到第三天马良已经躺在地上,眼前只看到朦朦胧胧的景象。他多想画啊,画出无数的佳肴美酒,尽情地享受,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画,一画就被大奸商发现了。那样他就再也不能替乡亲们画耕牛、犁耙、水车了——马良就快死了,马良的纯朴共产主义理想也即将要熄灭,但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跳进来一个衣闪褴褛、满脸碳黑的小家伙,喂他食物和水。马良吃得很饱,安静地睡了一夜,这一觉香甜无比,以至于他都没有记清楚,昨夜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何种模样。第二个晚上,那个人又来了,可是天亮以后马良依旧不能记住那人的样子,因为晚上实在太黑,马良只借着门外映照进来几分月光,看到了那个人满脸故意弄上去的碳黑,还有手臂上洁白如雪的肌肤。到了第三个夜晚,那人将近天亮的时候才出现,马良看见那张脸上满是惶急。马良拉住那双手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没有等到回答,那人眼里扑拉拉地掉下泪来。
后来马良手里被塞满了干粮,并被授意赶快爬墙离开,而且还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在马良要爬墙的时候,那人对马良做了几个动作:只见那人以右手指了指马良的心,然后以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然后两跟手指并在一起,过一会左手收了回去,右手却直指着墙外的远方。在那人的催促下马良爬过了墙,想那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你我二人一心,订此盟约,现在你先到那边去等我,我等到合适的时机自然会去找你。
马良看看那人手指的方向,黑暗中只见山影重重,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有多危险。想到这些马良觉得不能够这样离去,应该留下些什么。于是他把衣服的前襟扯下来,画下了自己的模样,返回墙边,把布抛进墙里。画里的马良并没有变成真的马良,因为画里的马良没有眼睛——
一千年后马良在一种叫做大学的机构里求学,他是一个理科的学生,可是他却经常出现在艺术设计学院的课堂上,对于其他人他是一个异类,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理科生。马良作画的时候总喜欢单眼看世界,他把一只眼睛遮住,画出来的东西总是变幻不定,飘忽无踪,因为人类是靠两只眼睛才能对事物精确定位。到了后来他不用遮住一只眼睛也已经是单眼看世界,因为那只经常被他遮住的眼睛得了深度的近视,不戴眼镜的状态下有等于无。
马良对于画的描述总是得不到大家的认同,比如他说达利画的那静止的时间里的钟,像跟软面条似的,很能引起他的食欲之类,他还画了满身蝴蝶的堂吉诃德,那些踩了高挑的战马和大笨象,不知道要为克服重力付出多少的能量。可是没有人来附和马良,因为他们都觉得马良根本不能看出画的意义所在。可是马良觉得,达利的画本身就是无理性的疯狂的,所以有很多画的意义所在也许就是没有意义,诸多的意义可能都只是旁人的牵强附会。这样的话相信会有人赞成,但是马良既然已经被认为是另类,就像古时候脸上有刺青的囚犯一般,你再怎么弄也总会留下疤痕做为异类的标记。
不懂得看画的人看画能看见画中是什么或者像什么,懂得看画的人则只会顾及画中之意义,马良觉得自己除了会有以上两种感受,对于某些画他会突然间有一种生理上的冲动,虽然这种冲动并不能使他产生跟画做爱的念头,但是这种冲动的确和性欲、食欲诸多欲望一般同出一源。
使马良成为另类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马良的画里总是出现一个没有眼睛的姑娘。很多人都说这是马良在故弄玄虚,但是马良不画她的眼睛,不是因为他不会画,也不是他故意不画,而是他不知道怎样去画,怎样画出来的才能令自己满意。他画过那么多,始终过不了眼睛这一关,这一双眼睛简直令马良夜不能寐,食不能安。这不是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因为这双眼睛在马良心里足足潜藏了九年,若隐若现,让马良看不清、分不明,却又不能罢休。
前面说到马良画了一个没有眼睛的自己扔进墙里面,然后就一直往山里走去,直至到了小木屋。马良在小木屋里住下来,基于他对那几个手势的初步理解,他决定就在这里等那个人。就这样一等就是一年,在这一年里,马良每天都是“画饼充饥”而过,反正有一种东西能令马良在大雪纷飞、饥寒交迫的冬天里对美味的狗肉褒置之不顾,至于这种东西是什么,这些都只好留给君等思量——
在深山的小木屋里,马良看尽了春的百花、秋的孤月,听尽了夏的凉风、冬的白雪,但是这并不是马良人生中的好时节——
关于那双潜藏在马良心里足足有九年的眼睛,马良回想当年的感觉,就好像看到沧海上空升起的一伦明月,远离尘世,高高在上,不受玷污。
他一直想在尘世中再找回那双眼睛,填补他画上的空白,可是茫茫人海世事如潮,有多少事情能够尽如人意。我想说的是马良并非没有找回多年前那双眼睛,只是一次街上的偶然一瞥,马良就被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深深的打动。于是他尾随而去,并久久地于门外徘徊,不觉过了一夜,到天亮时,马良听到屋里有人起来涑洗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按响门铃。一阵脚步声,只听见门内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是母亲正吩咐儿子叫丈夫起床的声音,马良听来觉得这种声音真是俗不可耐。门并没有打开,马良只是从门上一个窥视客人的小门上看到一双眼睛,还有散乱地垂在眼前的几丝乱发。马良突然间心脏一阵乱跳,匆匆地回头,跑下楼去了。
在小木屋里等待的马良从春天等到冬天,不见那人的出现。心里不觉有了几分不安,仅仅是几分不安的马良还没有想到,自己有可能全错了。因为那个人完全有可能是个男人;就算那人是个女人,也肯定其丑无比,不然为什么要把脸上涂满碳黑;那人救了自己也许完全是出于年少无知调皮任性的思想;最可怀疑的是那人的手势,你可以像马良跳过高墙的那一刻那样理解,但是它完全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意思:你我二人要在一起,完全是痴心妄想,现在我放了你,你就赶快向远处走得越远越好,我呢可是要留下来,在这里享受我的荣华富贵。
后来马良终于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失望得要死,觉得受了莫大的愚弄,最糟糕的是虽然受了愚弄但却不能怪罪任何人,因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相情愿。
马良还不知道,那个是大奸商的女儿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马良心脏一阵乱跳地下了楼,回到宿舍睡了几天觉,梦里见到自己正给一个画好的姑娘画眼睛,他的笔之所触,只见那姑娘对着他,笑颜如花,渐渐脱身画外,变做“飞天”,裙带飘扬,轻轻向着高远的天空飞去。马良从极度的快感中醒来,然后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画室里的那个姑娘来跟他道别,他才记起毕业的日子快到了,马良没有多说什么,就算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追求着不同的未来。
马良心里已经不在热烈,因为他寻找多年的这双眼睛,已经变得平淡无奇!
我在前面说马良由于身处深山大林孤寂木屋,天地皆白了无人迹,这些勾起了他的追忆,追忆的确是孤独者的一贴良方,也如久别重逢的故人,可惜良方也会有药力消散的时候,故人终究要离开。追忆者只好重新回到更加深广的孤寂中。马良感受到这种更深广的孤寂,这时候他提起笔想画一着完整的小狗,可是他的笔在空中停了一会,突然收进怀里,站起来拍拍屁股,推开门,踏雪而去——
马良的画依旧没有眼睛,因为他已经不再画有眼睛的物体。
马良离开了深山的小木屋,有传说: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和那些种地的伙伴在一起。
马良毕业后据说弃艺从商去了。
但也有传说,他们到处流浪,专门给许多穷苦的人们画画。
千年后的马良画窗外的雨景,千年前的马良画的窗外的雪景,那种感觉古今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