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天是最最让人懊恼不已的,左陈陈先被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里亲密接触的人们挤成薄薄的一片,然后又快步行走在烤得滚烫的马路上,即使穿着厚厚的松糕鞋也都感觉自己快成一块待上桌的猪扒了。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在上海驻扎了整整三年,左陈陈终于看惯了这种繁华与错乱,现在早已经出现审美疲劳的症状了,或许去一个丽江那样的小乡镇待一阵子,她才会重新精神焕发起来。
一路上回味过了自己的大学生活、人生最初梦想,并且规划好了中午的午饭,左陈陈刚好在变态老处女主管发飙之前赶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用几块隔板隔离出来的刚刚够左陈陈蜷缩着坐下的一块小小空间,这与她当初梦想的白领的待遇可是天壤之别的,简直是正宗富家千金和寄人篱下私生女的区别。
“这个,9点之前排版、打印好交给我!”那个死妖精阿茹又甩了一打文件过来,闪蓝色的眼影炫目得让左陈陈连眼都差点睁不开了,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种成天只会狂放电招风惹蝶脑袋里一堆糨糊的绣花枕头居然成了部门的副主管。左陈陈当然知道这不是主管的意思,因为她虽然古板严肃却公正明理,估计八成是那个看着就是一副色狼嘴脸的策划部经理一手提拔的阿茹。自从这个气焰嚣张的阿茹调到编辑部,左陈陈和其余几个老实过头的“呆瓜”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你又在乱发什么呆啊!”丁瑶瑶用力敲了左陈陈那个木木的脑袋瓜。
“谁发呆了啊,我在思考人生!”左陈陈故作一脸正经。
“算了吧,你要是早思考人生,现在还能鳖在这个空气污浊的地方狂敲键盘?”丁瑶瑶早就习惯调侃她这个小天真。
“哎,谁知道呢!估计是上帝在打盹,漏听了我的祈祷吧!”左陈陈浪漫了一把。
“行了你,没个正经,呵呵。快继续吧,迟了交任务你又要挨骂了。”丁瑶瑶疼惜她却又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也不过是和左陈陈等级别的小小编辑员。
“是啊,上帝也许真的在我祈祷的时候打了个盹吧。”左陈陈自己在心里轻轻这样念到,她想起年少时曾经因为拿过几次学年第一就自以为是天才的自己,不禁觉得好笑极了。原来,天才和伟人都是寥寥无几的,这个道理从来没有人郑重告诉她,于是导致她在老大不小的二十五岁时才顿悟:左陈陈只不过是一个平庸无奇的人,一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小女人。她又想起,向来被她尊为强大保护神的父亲曾经在他的不惑之年犯下多么致命的一个错误:他爱上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从此不再回那个充斥着寂寞与不安的家。左陈陈甚至深深怀疑,他究竟有多么爱那个女人,爱到可以不再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拥在怀里、捧在手心。母亲近期的歇斯底里已经让左陈陈临近爆发的边缘了,她知道母亲是心不由己的,但那种压抑积聚到一个巅峰总是要在未知的一天全部崩塌进而瓦解的。左陈陈只希望,她可以包容母亲忍耐这种无边的压抑一直到母亲找回自我的哪一天。
“你最近很烦?”沈七又开始发挥他奇怪的心理念力探知左陈陈的复杂心情。他是左陈陈在征集网民稿件的时候认识并且熟络起来的一个业余网络写手。
“你怎么知道?”
“你的文字告诉我的。”
“少来。”
“是真的,它们说你现在心情不好。”
“是不好,很不好。”
“••••••想和我说说吗?”
“不想,我怕。”
“怕什么?”
“现实都那么虚无,更何况虚幻的网络世界。你不觉得吗?”
“你真奇怪,有时候纯真热情,有时候又颓废多疑。”
“所以说,你还不能真正了解我。等你真正了解我的时候,我再向你敞开心扉。”
“那你又真的了解你自己吗?”
“也许不,但是我在努力了解。谢谢你,肯听我的疯言疯语。”
“写文章的人都是疯子,疯子听疯话,多正常的事啊!”
“呵呵~谢谢你,我想我心情好一些了。我还有工作要做,有时间再聊!”
“好的,拜拜!”
沈七淡灰色的头像瞬间变回了深黑色,左陈陈甚至怀疑他上线只是为了和自己联络,然而在不到0.5秒的时间内,左陈陈就又开始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多么的平凡:小而无神的细眼,并不很柔顺的干燥头发,再加上一副没有什么曲线美的中等身材,怎么看自己都是一个永远也变不成美天鹅的丑鸭鸭。可是谁知道,天怎么给了她这么一个爱做白日梦的毛病。
“陈陈,走啦,去跳舞!”丁瑶瑶兴奋的从舞池里蹦出来,拉上左陈陈的胳膊就要冲回去。
“不要啦,我这身打扮不适合跳舞。”左陈陈惊恐的要死,她的小细眼被吓得突然间放大了两倍。
“真是扫兴啊你,那我去拉!”丁瑶瑶见她一副受惊的样子,终于放弃了。
左陈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继续摇晃那根插在草莓刨冰里的管子。她看了看周围同事的饮品,不是红粉佳人就是血腥玛丽,貌似只有自己的草莓刨冰仍然透露出幼稚的气息。
“陈陈,你看那个男人。”一个同事在她耳边大声喊道,左陈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舞池里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足可以吸引她这种等级的“恐龙”的目光。他的眉浓而不乱,眼大并且看得见亮色。他的下颌瘦削但不夸张,漆黑的头发在舞池灿烂彩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纯白色的休闲衬衫罩住了整体健硕的上身,解开的两粒扣子刚好将他光滑的棕色皮肤凸显出来,使得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性感而又知性的迷人魅力。他的周围,不时环绕上一些环肥燕瘦的美女,在与他热舞的同时也都尽力用化得浓艳的电眼引他上钩。好笑的是,这个男人对所有人始终都是一副微微而笑的表情,没有丝毫痴迷于何人的变化。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爱情高手了。”左陈陈在心里暗暗地惊叫道。虽然没有怎么亲密接触过很多异性,但是通过一些文章的真实描写,她对于男人动作表情与他们的心理活动的分析研究还是有相当的造诣的。
正当左陈陈开始在看过的文字之中寻找可以描述那个男人的词语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消失于炫目的舞池。左陈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座位,结果一无所获。她不免有些遗憾,毕竟这种玩世不恭、极有定力的美男多看一下也是有养心悦目之效的。不过正如左陈陈自己所料想的那样,那一晚的舞厅之旅并没有什么童话里的奇迹发生。
“你找女朋友是不是也要美女呢?左陈陈突然想问沈七的择偶标准。
“不一定,看感觉吧。应该说内涵也很重要,所以没大脑的美女就算了。”沈七幽默了一小下。
“听你这样说,看来外貌仍然是很重要的。”
“我没有这样说啊?”
“你说看感觉,知道感觉是什么吗?就是看她一眼就有被电到的感觉,试问如果是个丑小鸭摆在你面前,怎么会有来电的感觉嘛!”
“你说的倒也不错,但是我说的感觉有时候是一种长期相处之后才产生的感觉。日久见人心,也许好女孩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要男生与之耐心相处才会发现。例如你,我根本没有见过你,但是通过聊天交流之后我可以确定你是个百分百好女孩。呵呵。”沈七的话很虚伪,但是也很受用,两个人又闲侃了一会就各自下线了。
这个肯德基是南京路上门面最大的一家,就连老爷爷的微笑都显得格外的灿烂。左陈陈小心翼翼的将头探出半个,狭窄的视线使得她只能看到一楼左侧有儿童游乐园的一角。这是她和沈七相识半年以来的第一次会面,他提出的她也没有反对,因为她也觉得这是该见面的时候了——毕竟作为熟知彼此心声的朋友来说,在马路上相见而不相识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的。他们相约每人手里拿一本2007年第九期的漫友杂志——很老土的方法,但是一定百分百有效。
左陈陈将漫友警惕的护在胸前,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它。
“你很善解人意,也很特别。”这曾经是沈七对她最中肯的评价。
“是吗?那是你的错觉,其实我只是个畏首畏尾的刺猬罢了。”这是左陈陈对自己最中肯的评价。她知道沈七是除自己以外最了解自己的人,然而他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因为就连左陈陈自己都不能真正了解她自己。不了解自己,也就没有资格说别人不了解自己。
左陈陈的心悬的很高很高,估计已经到达世贸大楼的楼顶了,她总怕一会儿沈七的出现会是那疯狂的飞机,把她从楼顶撞下来摔得粉碎。
突然,一只紧握漫友的手进入了左陈陈的视线,那是和左陈陈手中一模一样的那期漫友,而那只手已经缓缓触碰了肯德基的门把手。左陈陈强行镇定下来将目光慢慢上移,就那样原地不动地呆在了那里。是他,是那个她在舞池里看到的男人,是那个浑身散发着些许贵气的帅气男人。
就那么一瞬间,左陈陈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绝望的感觉。她以为她的沈七不会介意她的平庸,然而,当事实摆在面前,距离横在面前,她知道那种落差是无形的并且无可消除的。她的自卑永远会时不时的跑出来作祟,直到她对童话的发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要不要和他见面?”左陈陈手里的漫友已经满是褶皱,她伫立在肯德基门外已经有足足半个小时了。她始终注视着那个显眼的男人,眼见他看手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好看的眉纠结的越来越紧。
“怎么办?怎么办!”左陈陈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多后悔出门之前没有多多修饰一下自己狼狈的容装。
“也许,他仅仅只是想见我一面,没什么大不了的。”
“万一,他觉得我连做他朋友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办?”
“不会的,凭他的谈吐来看,他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他在舞池里洒脱的样子就应该知道他的高傲了。”
左陈陈的心里不时交替出现两种不同的声音,将她逼近崩溃边缘。要来肯德基享受美食的小朋友看了她摆在门外的一副苦瓜脸,吓得都要找妈妈了。
“请问。”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左陈陈的身后传来,感觉很近很近。她一个激灵,转了身过去。
这是一个身材矮小、长相平凡的袖珍男人,另外,他眼镜的厚度和啤酒的玻璃瓶底有的一拼。
“什么事?”正在做心里挣扎的左陈陈无心顾及问路人的打扰。
“你是陈陈吗?”男人说着,从背后伸出手来。
展现在左陈陈面前的是一本2007年第九期的漫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