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
（一）
幽静的庭院中，一张贵妃软榻斜放着。似血的残阳的透过屋檐，在院中投下一片昏黄……
榻上，一个白衣少女斜倚着，雪白纤小的手上握着一本书，而那一头墨发如瀑般随意的披散在肩头，看上去更多了一份惊艳。夕阳昏黄的光照在雪白的脸上，使原本出尘脱俗的面容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慵懒。
已是深秋，院中的桂树开得正好。风拂过，院中一时暗香浮动……
“玥儿。”一个温雅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啪！”手一松，书已掉在了地上。榻上的少女急切地回过了头，一扫原先慵懒与寂寥之态，换上了一脸的欣喜。那样灿烂，那样美丽，连院中的花朵也忍不住要黯然……
“晋。”清越的声音自唇齿间发出，平静无波的双眸此刻染上了一层激动地注视着来人。
站立在眼前的是一个一身墨黑服饰的男子，漆黑的长发以玉冠高高束起，通身散发的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质泄露出他显赫的家世，而那略显狭长的双眼，抿紧的薄唇，使原本俊雅的面容更添了一份魔魅的气息。
“坐着儿干什么？当心风大，着了凉。”男子缓步走到软榻边，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身上。
一丝惊喜自杏眸中一闪而过，她低敛着眼帘柔声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男子弯下腰拾起地上的书，瞥了一眼，慢慢念道：“始帝本纪。”
“晋，我……”看到男子眼中一瞬即逝的精光，她感到不安。
“这儿光线不大好，要注意眼睛。”男子一脸的淡然，将书递还给她，接着缓缓道：“我来是要与丞相大人商量一下我们成亲的事宜，碰巧路过这儿。”
成亲？是的，下个月她就要出阁了。她，赫连玥，当朝丞相的千金，即将与眼前的这个大昱的六皇子缔结一门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只是，真的是金玉良缘吗？她不禁苦笑一声。
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男子疏朗的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轻声道：“风大，快回屋吧。我也要走了。”
看着他那双黑眸，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男子没再说什么，转身缓缓离开了……
“唉！“望着远处那抹颀长的身影，她不由幽叹出声，接着从榻上站起了身，往屋子的方向而去……
庭院中，一片黄叶自树上悠悠飘落……
（二）
“小梅，王爷呢？”
本替她梳理头发的手骤然一顿，接着又缓缓梳起来……
“回王妃，王爷一直都在书房里忙公务，是以一夜都未回房安寝。”耳畔传来了小梅略显不安的声音。
是吗？她这个夫君还真是贵人事忙呢！别人都说新婚燕尔，可自打新婚的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她的房中。难道自己就这么可怖？忍不住想要怨他，却又发现没什么好怨的。不是吗？因为这本就只是一桩政治交易，而她也是心甘情愿地被父亲“出卖”。只是，自打在他的书房无意撞见那个新来的婢女林雪如以后，她的心就一直隐隐不安。那个婢女，为何那么面熟？
“小梅，端起那碗燕窝，随我去王爷那儿一趟。”
她站起身，冷声吩咐道。
“是。”
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长廊，走过秋意凋敝的王府花园，很快他的书房就近在眼前了。
“爹！”看到越来越清晰的身影，她不由惊叫出声。
“是玥儿啊！”赫连丞相也看到了独女，于是停下了脚步。
“爹，你怎么来了？”一想到爹来这儿也不看看自己，她不由有些生气地撅起了嘴。
“你啊，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丞相一眼看穿了女儿的想法，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竟也露出一分溺爱的笑容。
“爹……”她撒娇地叫了一声，素来清冷的脸上多了几分女儿态。
“行了，玥儿你要照顾好自己，为父还有事，就先走了。”
“嗯，爹走好。”她有点依依不舍地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然后若有所思地转过了头。
自从她出嫁后，爹与他之间的联系就更紧了……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了解他的野心与抱负，只是，你如我了解你这般了解我吗？
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轻吐口气，她继续向着书房的方向走。可是就在那扇门外，脚步骤然停下了：
“晋，你答应我的都忘了吗？”房中传来了林雪如柔美的嗓音，那柔美中仿佛还带着三分哀怨。
“如儿，相信我，给我点时间，只要我大事一成，我一定会娶你的。”他的嗓音依然那么清越优雅，还夹杂着几许她不曾听过的温柔。
她的脸瞬间就苍白了，耳中轰鸣，一瞬间心不可遏止地疼了起来……
穆岑晋，原来此刻你的名字离我居然这么远！
风继续吹，残留的意识中，她好像看见了他冰冷的双眸……
（三）
雪，下雪了。
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她的心情也随之飘忽……
呵，这片素白洁净的世界哟，你真的结净吗？
“皇后娘娘，丞相大人求见。”入耳的依旧是小梅那软软的嗓音。只是何时，口中的王妃已变成了皇后娘娘？
他还是成功了，借着她赫连家在朝的庞大势力，终于登上了大昱那至高无上地皇位。只是，在她被册封为皇后的同时，宫里也迎入了如贵妃，这个地位仅次于她这个皇后的皇贵妃。
林雪如，我真是小看了你。我再也想不到，那看似柔弱的婢女居然会是前朝林将军的嫡亲孙女；我再也想不到，地位低下的你居然能轻易得到我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他的温柔。
心由很远的地方来回到了现实，略整一下思绪，她沉声道：“请丞相大人进来。”
宫女匆匆远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中回响。未几，就听见了父亲那平缓沉稳的脚步声。
“爹。”她从床边的榻上站起身，迎上了父亲。
父亲老了，那两鬓间的花白昭示着父亲已不再年轻，而那一个多月前的宫廷政变，更是耗尽了父亲的精力。望着父亲疲劳的身影，一股深深的疲倦自她心中升起……
“玥儿，上次为父交待你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爹，我，我还要再考虑一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渐渐埋了下去。
“唉！玥儿，他都已经如此待你了，何故你还要顾念和他的情分？”父亲深深叹了口气。
“他，他待我很好。”她闪躲着，始终不敢与父亲眼神相接。
“哼，自新婚之夜后他再也没碰过你，反而和那个林雪如纠缠不清。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册封那个林雪如，这样也算待你好？”
“爹，你……”说到这儿，她忽然若有所悟，狠狠地瞪向一旁站着的小梅。果然，小梅心虚地低下了头……
“玥儿，你不要以为爹真的老糊涂了。你的事儿，爹还清楚得很，只不过当时时机未到，无法与他闹翻。不过现在，是我们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了。”父亲的话中无法掩藏的狠厉与阴鸷，让她全身不由为之一凛……
“爹，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吗？”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玥儿，你不想伤害他，不代表他就不会伤害你。如今朝中，我赫连家的势力如日中天，早已成为他眼中必拔的刺。假以时日他稳定了朝纲，第一个对付的就是我们，到时等待我们的就是全族被诛的惨象。而玥儿你这个皇后也必然被废，从此只有永居冷宫啊！”
冷宫？父亲的话让她心寒，那种寒冷似乎缠绕着绝望，又似乎缠绕着林雪如得意的笑脸……
穆岑晋，我们之间一定不可以共存吗？
窗外，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四）
转眼已是阳春三月，不时有或浓或淡的花香飘散在空气中……
“小梅，陪我去御花园走走。”依然在犹疑抉择的她在痛苦中徘徊很久了，也许春意花香可以舒缓她的心情。
一主一仆在院中随意地走着，却与迎面而来的林雪如不期然遇上了。
“妹妹身子贵重，还是快起来吧。”
看着眼前人儿凸起的肚子，愤怒，嫉妒，忧伤一瞬间齐涌上心头，让她的胸口闷闷的……她是皇后啊，可她除了强颜欢笑还可以干什么？
风似乎停了，她与林雪如对视着，沉默在肆意蔓延……
“如儿，外面风大，你怎么跑出来了？”许久未闻的温雅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转眼间他已来到了林雪如的身边，温柔地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林雪如的身上……
她感到全身一僵。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呵，只是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人已被悄悄换掉……
“如儿乖，快回宫去。”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她从未听过了温柔，那一刻，天地似乎都模糊了。
他叫来了宫女，温柔地将林雪如劝回去了。而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黑色的双眸中存在的只是林雪如的身影。
“你……”他的视线转了过来，就仿佛才发现她，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接着他转过身就准备走。
“等等！”她蓦然出声，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他转过了身，用疑惑的眼神示意她开口。
“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她用颤抖的嗓音说着，“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工具对吗？”
“你说什么？”他的双眸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不是吗？想我堂堂丞相之女，大昱的皇后，在你眼中居然还不如一个地位如此低下的林雪如。穆岑晋，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居然要如此羞辱我？”风吹过，她的脸上露出的一股绝望的凄笑……
“够了……”他的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我看你是忘了身为皇后该有的礼仪了吧？”
“皇后？”她冷冷地一笑，面上尽是嘲讽，“在你心中我何时是一个皇后？”
“告诉你，我恨你的那个如儿，恨到想要一刀杀了她！”她的情绪已经失控了，眼睛已几近癫狂……
“那你在杀她之前，还是先守好你这个皇后的位子吧！”冰冷的话语自他的口中一字一句迸出，未等她再次失控，他已拂袖而去……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之间除了怨恨，再也无法存在什么？
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她的心里终于做出了决定……
既然只有怨恨了，那么就让我们玉石俱焚吧！
风吹过，在空中撒下阵阵花雨……
(五)
黄昏时分，初夏那特有的躁动气息流动在空气中，细细一闻还混杂着淡淡的泥土味……
就要下雨了，她从窗边的榻上站起身想。
周围一片静穆，整个皇宫一片静穆，一种莫名的紧张氛围在暗暗流动着……
这可以理解为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吗？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掌心的墨玉瓶子，遂又紧紧合拢，脸上兀自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所有的……
穆岑晋，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是你逼的。
不过，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嘈杂的声响混合着风，自远处飘来。
一直紧绷于弦上的箭终于要发出了，她的眸中忽然一扫之前的伤感，透出了一股杀意与快意。
“小梅，咱们去素隐殿。”
她还是坐不住了。本来，按计划她是待在宫里静候消息的，可就在一瞬间，心里一个声音不断对她说着：去见他吧，即使这是最后一面……
脚步声越来越急，她的心忽然慌了，仿佛才意识到这一见即是永别。她的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不住地颤抖……
……
她愣了，愣愣地站在两拨对峙的人马中。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一股狂喜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可是当她的眼光触及到他冰冷而带着杀意的双眸时，心瞬间就凉了。
是啊，我与你之间已经隔了太多的仇怨了，仇怨已多到你我不可以共存。可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你还活着时，心就会不可遏制的迸出喜悦？
她恍惚了……
“轰……”乌云滚滚的天际蓦然迸出一个惊雷，打断了她的思绪。抬起头，她才发现，父亲仍与他对峙着。此刻，空气似也凝滞了，气氛紧张到无以复加，大战一触即发。
时间，似也悄悄停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失败了。
“为什么朕喝下了你送来的混有毒药的燕窝，却没有毒发身亡是么？”他的笑容冰冷，仿佛要将她的心都冻住了。
“赫连玥，你还真是天真。朕只是施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就成功地骗过了你，让你们这伙逆贼乖乖撞进朕特地为你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嘲弄，那冷入骨髓的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嘲弄。
你是在笑我的不自量力吗？
她凄绝地一笑，摇了摇头叹道：“我输了。”
“住嘴，没到最後一刻怎可轻易言输！”身后传来了父亲的暴喝。
“大胆逆贼，还死不悔改。来啊，给我拿下！”他冷冷一笑，决绝地一挥手。
身后，禁宫的侍卫们如潮般涌来……
“哼！”父亲不屑地重重一哼，也是一挥手，他身后的兵士们也冲了上去……
……
混战，眼前一片混战，伴随着天上隆隆的雷声，伴随着落下的豆大的雨点。
入眼的是混沌，入鼻的是淡淡的血腥。她失魂落魄地站在这场混战中，却又毫发无伤。
“不！”无意中，她瞥到了角落里一张搭起的弓，正对着一个颀长的背影……
整个过程就像她的本能反应，等她意识过来时，她已将那人推开了。
“啊！”她低呼一声，在背部中箭的瞬间重重地倒了下去。
沁凉的雨珠滴落在雪白的脸颊上。天地间，一片模糊……
恍惚间，她看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女孩拉着一个男孩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晋哥哥。”
男孩回过了头，斯文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摸着她的头说：“玥儿要乖哦！”
……
景物悄然变换，眼前出现了林雪如的那张脸，她秀眉紧蹙，却又蓦然一震：
怎么会这样？林雪如，赫连玥，至此她才发现，原来林雪如的那张脸竟与自己是这般相似。
泪滚滚流下，心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欢愉。
……
眼前的一切复变得清晰，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正被他搂在怀里。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怀抱啊！
“晋哥哥。”她低叫出声，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一如很久很久以前。
他愣了一下，迅即对她温柔一笑：“玥儿，你会没事的。”
是啊，会没事的。原来，你也可以离我那么近。
她满足地一笑，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她吃力地凑到他耳边：
“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姓过赫连……”
声音越来越弱，终是听不到了。当她冰冷的唇擦过他的面颊后，一抹幸福的微笑浮现在她渐渐阖上眼的脸上。
天地间，风雨还在飘摇……
（后记）
昱成帝元年六月，丞相赫连德阴谋发动宫变，事败，后死于车裂。皇后赫连氏为虎作伥阴谋毒害成帝不果，遭到伏诛。后赫连一族举族流放，盛极一时的赫连家族就这样迅速衰败了下来。
同年九月，昱成帝昭告天下，宣布立如皇贵妃为后，是为史上著名贤后林皇后。
此后，昱成帝开始了他长达五十六年的帝王生涯，也开创了成景之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