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高在唐朝诗人的璀璨星空中并不起眼,甚至是无名的。他不为一般人所知,因为他的诗作太少,艺术上的成就也显然是不够的。何况同时或稍后的诗人们都各自绽放着自己的异样光彩:韩昌黎之博大奇险、元白之质朴平易、李贺卢仝之鬼怪、韦苏州之雅淡……各人皆具一种笔意,袁高算得了什么?
想起他,还是缘于茶。但不是因他的品茶、赏茶的水平之高,也非如颜真卿唱和集团的风雅。说起他其实是有些沉重的,因为他在盛世中睁了眼看,看到了茶农的艰辛。《全唐诗》中仅有他的一首诗,就是《茶山诗》,其中写道:
我来顾渚源,得与茶事亲。氓辍耕农耒,采采实苦辛。
一夫旦当役,尽室皆同臻。扪葛上欹壁,蓬头入荒榛。
终朝不盈掬,手足皆鳞皴。悲嗟遍空山,草木为不春。
这时的他如颜真卿一样担任着湖州刺史。湖州这块钟灵毓秀之地,唐中期出产了名闻天下的“顾渚紫笋”茶。陆羽说茶“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可知这顾山之茶绝非凡品。顺理成章,这茶就和蜀中之蒙顶茶一样成了“贡茶”。若许年之后我们听到“贡茶”这样的字眼,或许认为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不错,现代名茶都会以曾是某朝贡品而骄傲,但对于当时的茶农来说,这无异于直接的盘剥。《元和郡县志》记载:“贞元以后,每岁进奉顾山紫笋茶,役工三万人,累月方毕。”仅这一个县就征三万人而累月劳作,可见贡茶数量之巨。
我们所谓的盛唐之“盛”其实认真考究起来不外乎安史之乱前的几十年时间而已。唐中期的状况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让人骄傲。战乱、反叛及藩镇的割据使中央的财政空虚,于是盐铁得专卖,甚至后来酒和茶也难逃实行比“土贡”更赤裸裸的“专卖”的命运。袁高当是目睹这一切的,但他作为政策的执行者虽看透了这些政策给茶农带来的痛苦和艰辛,也丝毫改变不了什么。当他站在湖州的秀美山巅,看到的却是满山辛劳的茶农,该是怎样的心情?他在《茶山诗》的最后写道:
顾省忝邦守,又惭复因循。茫茫沧海间,丹愤何由申。
作为一邦之长官,却也只能为因循过去郡守的做法,不能为百姓做点有益的改变而惭愧。这愧怍之情何以申之!
从这诗的内容来看袁高不失为一位正直而有良知的官员。这样的品性,我们在年轻的白居易身上也曾见过。那时的他在陕西周至县尉的任上,看到农人“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刈麦之苦而感慨万端,写出:“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自疚自愧。不过,经过多年的官场打磨,曾经写出《秦中吟》《新乐府》那样锋芒毕露、震撼人心的作品的他,也沉醉到茶、酒和佛教之中,锐气已尽。不知袁高的晚年是否还能保持着正直与良知。当年的他可是敢于直谏上疏建议体恤民病、减进耕牛以济农事的啊。
下层诗人因能直接接触底层百姓,他们身上往往保持着可贵的正直,也敢于记录真实。这样的诗人除了袁高还有名不见经传的李郢以及晚唐也曾担任湖州刺史的杜牧。李郢有首《茶山贡焙歌》最能揭示唐朝茶贡的严苛及茶农的辛酸,故诗虽长也全文录于此:
使君爱客情无已﹐客在金台价无比。春风三月贡茶时﹐尽逐红旌到山里。
焙中清晓朱门开﹐筐箱渐见新芽来。凌烟触露不停采﹐官家赤印连帖催。
朝饥暮訇准兴哀。喧阗竞纳不盈掬。一时一饷还成堆﹐蒸之馥之香胜梅﹐
研膏架动声如雷。
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啖春山摧。驿骑鞭声砉流电﹐半夜驱夫谁复见﹖
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时先及清明宴。吾君可谓纳谏君﹐谏官不谏何由闻﹗
九重城里虽旰食﹐天涯吏役长纷纷。使君懮民惨容色﹐就焙尝茶坐诸客。
几回到口重咨嗟﹐嫩绿鲜芳出何力﹖山中有酒复有歌﹐乐营房户皆仙家。
仙家十队酒百斛﹐金丝燕馔随经过。使君是日懮思多﹐客亦无言征绮罗。
殷懃绕焙复长叹﹐官府例成期如何。吴民吴民莫憔悴﹐使君作相期苏尔。
这些诗人的微弱声音一经喊出便湮没在卷帙浩繁的颂歌之中了,但他们毕竟记录下了大唐盛世的另一面。因茶的推广繁荣以致实行贡茶、税茶制度而使百姓不堪其苦,是极力推广茶道的陆羽所始料未及的。但我们喝茶的人却不能对茶农的辛苦视而不见,因为这茶“片片皆辛苦”啊。
——程龙伟(且饮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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