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２０００年冬天，田壮壮又看了一遍自己钟爱的电影————费
穆在１９４８年拍摄的《小城之春》。在没有电影拍的十年间，田壮壮每年
都要看这部电影。每次观看，都有所感触，但是这个冬天，田壮壮被电影触
动得特别深。他觉得一定要重拍这部经典。几个月之后，有了阿城操刀写了
剧本，有了李少红的投资。然后又有摄影师李屏宾、美术设计叶锦添的加入
。虽然只是一部只有４５０万投资的小制作，但是这样的班底对于中国电影
来说，还是非常奢华的。
　　问：在《蓝风筝》以后，大概有十年时间，您没有机会站到导演的位置
上。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您为什么要选择重拍费穆的经典作品《小城之春》
？
　　田：拍电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其实我有许多想拍的电影，但是这部
《小城之春》的机会成熟了。所以要拍。
　　说它成熟有几个方面。费穆导演在１９４８年拍摄了这部作品。现在很
多人都说这是经典。其实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部电影中有很多属于人的东
西，激越。再有这部电影和当时其他的电影非常不同，它是把一个瞬间放大
，一个简单的发生在几天里的故事。其他的电影，要展示一个历史长卷，观
众必须对故事的时间有了把握才能深入了解。但是《小城之春》不用，这种
展示瞬间的东西非常适合电影。
　　上大学的时候就看过这部电影，以后每年都要看一遍，在２０００年的
时候，我又看了这部电影，觉得特别感动，比以往强烈得多，觉得一定要拍
。要重新拍一遍《小城之春》。当时把这个想法和阿城说了，阿城就问我，
自己想过没有，为什么当时特别感动。后来我就想，大概明白了一些。
　　《小城之春》讲述的是抗战后几个人的故事。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拍这种
影片是不合时宜的。几个人的心态大概是一种刚刚经历过一件大事后的心态
。当时抗战刚刚结束，故事里的人的心态都有点游移不定。可以想象，作为
一个小城的人，他们不知道前程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把握时局。所以看起来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忧郁，但是事实上这种忧郁不单是个人的，国家的民族的
也有一种忧郁，这种东西会叠加到个人身上，这样我们才会看到这样的人这
样的心态。我对费穆个人的东西了解得多一些，我觉得看这部电影，很多时
候应该和费穆本人的经历联系起来。２０００年是世纪之交，人们好像觉得
，一到新世纪很多问题都解决了，所以才会到处欢欣鼓舞。但是事实上每个
人的心里也知道，不过是几个数字而已，只是个希望罢了。偏偏新世纪的问
题有很多，世界好像根本没有太平。人体基因链也要解开了———对这一点
我非常恐惧，如果真的全部解开，我个人感觉人好像都不是人了，全是一个
个的数字了———再加上很多年没有拍过电影，许多压抑的东西聚到了一块
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问：您这次作品的创作班底，聚集了华人电影界的高手。有作家阿城，
还有同侯孝贤长期合作的摄影师李屏宾，此外还有《卧虎藏龙》的美术设计
叶锦添。您将近十年没有拍电影，这些人是怎么聚到一处的？
　　田：其实十年没有拍电影这件事有很多原因，不是几句话能够讲清的。
当然不是说十年没有工作，我一定要几个高手来帮忙，不是这样的。这十年
来我并没有离开电影。拍电影这件事，你不能着急。尤其是你想要做最过瘾
的，必须有耐心。
　　不过话讲回来，我觉得这三个人在这部影片一开始就给了我非常大的帮
助，没有他们，可能没有现在的《小城之春。》
　　我和阿城是常交往的。这几年他从国外回来，也很想在电影方面做点事
。我把想法和他讲，他很支持。我说这件事不知道如何下手，我特别需要一
个人帮我撕开个口子，我到里面去做。阿城说，我帮你写个剧本吧。这个剧
本花了很大的功夫，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费穆的编剧李天济的剧本已经出版了
。虽然今天的本子和他当初的不完全一样，但是最初的关于重拍这部电影的
许多基础式的观念式的东西，都是阿城给予我的。摄影师李屏宾就是阿城介
绍给我的。侯孝贤是我最喜欢的亚洲导演。我常常听孝贤和我提起李屏宾，
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特点是摄影不仅仅在摄影范围内工作。他的摄影和
整部电影的配合非常好，而不会单独跳出来。常常看电影的时候，你会觉得
音乐很美，摄影很美，这就是跳出来了。而电影恰恰是多种艺术的融合，融
合得越好，电影的张力就越强。这次刚刚开始合作，我见到他测光，指挥助
手，选定角度，就知道他很不错，知道他拍胶片的数量比国内的摄影师多得
不止上百倍。其实国内有很多优秀的摄影，像侯咏、吕越、顾长卫等等很多
人都非常不错，但是我觉得国内摄影界的气氛还是有点不适合这部电影。
　　美工师叶锦添很多人都知道，奥斯卡美工。这次我和小叶也是第一次合
作，小叶是少红介绍给我的。他对本体事物的把握非常好。这次重拍老电影
，要做到似是而非。这里面有一些很不确定的东西，很难把握，小叶给我帮
了很大的忙。你看《花样年华》中有很多旗袍，颜色非常鲜艳，用来表达人
物之间的暧昧心理。但是这里没有，玉纹的旗袍，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但
是事实上经过演员很多次试穿、修改。袖口、领子、开衩等等都是改了又改
。颜色暗淡，甚至连花纹都没有，让你看不到特别的东西，但是它很逼真，
很适合电影。
　　问：费穆的作品在１９４８年已经很受人称道。１９７８年以后，又逐
渐赢得电影界的认同。您打算如何重新改造经典？您的《小城之春》和费穆
的有什么区别？
　　田：其实故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改变。费穆导演在１９４８年拍这部电
影，故事已经讲得非常精彩了，第二遍的故事不好讲，但是要按原来的来拍
，还不如不拍。要改，怎么改，很难一下说清。
　　费穆在原来的电影尝试了很多东西，比如长镜头，比如话剧场景的使用
，这次我们可能并不注重这些东西。电影会有一种呼吸，四十年代的呼吸频
率是这样的，但是在今天重拍就不能和四十年代一样，人们在今天对电影已
经非常熟悉，大多数观众对于镜头的剪辑、音乐的使用等等，都有了接受的
习惯，我们在今天重拍要考虑这些习惯，当然也不会丢了电影的精髓。怎么
在电影叙事上和原来的作品保持一种距离，我对所有的环节也并不是完全贯
通。许多东西还得边拍边琢磨。就我们昨天刚刚拍过的那个镜头说，当时摄
影机在玉纹一侧，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当时讲故事的人和声音听起来就像
是角色存在的一种背景，演员的表演是和这些故事是有关的。这个镜头很美
。后来，我们又在外面拍了几个镜头，准备插着用，当然内容都是一样的。
但是我看了以后，觉得很常规，没有太大意思。
　　在故事方面，有一些改动，但是不大，主要在戴礼言这个角色上。剧的
高潮在于玉纹在章志忱的卧室中打碎玻璃，这时候角色未来的发展已经有了
方向。但是后来有个反高潮：志忱担心玉纹会自杀，所以把家中的安眠药换
成了维他命，礼言要自杀，吃了这药，还真就昏死过去。然后又被救活。礼
言吃了维他命为什么会出问题，剧中很早就开始打伏笔，花了很多笔墨说礼
言心脏有问题，是心脏病发作导致的。当时看这部电影的时候，看到这里觉
得非常别扭，觉得非常好莱坞。
　　阿城改的时候非常干脆，他觉得礼言根本就没有病，按今天的说法，他
是有点忧郁症而已。这样观众才不会觉得玉纹和志忱有什么不道德。而怕玉
纹自杀也不是非常了不得的戏，这样就删了，让礼言吃安眠药，死过去，再
救活。按照阿城的说法，原来剧作这样，是因为原来的编剧犯了一个编剧的
通病，会给自己设置难题，然后自己再想办法解决。其实这段戏不重要，这
么设计根本没有必要。
　　剧的结尾，原来是玉纹和礼言相互扶持着走上城楼，送志忱远走。我觉
得礼言的死这么一件事还不能让两人最后就走到一块，给观众这个想象余地
没有必要。我觉得这么一件事很多年过去以后，三个人心里都不会忘记，都
不会平静下来。所以这部片子里，他们没有送上城楼，而是一个楼上，一个
楼下，讲几句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