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其实可以还原梦境
□ 我听说这个电影跟您的梦境有关?
■ 我认为好多好的电影是从梦里来的,这个梦不是指躺在床上睡一觉那个梦,而是梦想。
□ 这部电影来自短篇小说《天鹅绒》,最初是什么触动了您要把他变成现在这样一个电影?
■ 叶弥写的叫《天鹅绒》,小说比较短,不够一个电影,但是它本身又非常吸引人和刺激人的灵感。为什么选了这么一个短的小说,编剧之一述平聊了一句话,他说我适合拍一个从短篇改的电影,如果从中篇就会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大,那么根据他老人家的建议,同时也是由于叶弥小说的刺激,就拍了这么一个东西。但是它本身不够一个电影,大家伙就围绕这个东西,也开始从各自的梦里头找到了一些……另三个故事,也就是说另三个故事是原创的,是另找了三个与原小说相匹配的故事,这其中有联系,也兼具偶然性和必然性。其中有两个故事是我一直想拍的,因为过了很长时间,你对以前事情的记忆已经包含了创造的成分。之所以想拍,本身的故事让我觉得思考,人的生命状态是怎么回事。
□ 电影名字像箴言一样有种浅入深出的味道,片名是怎么考虑的?
■ 当我们给电影起名字的时候,海明威的小说名字是最现成的,但是跟小说的原意没什么关系。我们发现这句话是从《圣经》里来的,《圣经》里有这么几句话,特别贴切地符合这个电影:“一代人来,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这段话非常有意思,不但把故事内容全部概括,而且把我目前状态所认同的一种自然和人的关系,不是一种急赤白脸的关系,不是一种必须勾连的关系,也不是种一厢情愿的关系,但是他们竟然是有关系,关系就在于——一代走,一代来,大地永存。我们人会夸张我们的的感受,因为我们是人,即使假装是猪是猴,也不过是把它拟人化而已。但问题是,这感情是不是就能让天地为你而感动、为你而改变?显然不是。而是——太阳照常升起。当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忘记了人类自己的感受,其实恰恰更没有忘记,其实可能是更深入、更内在地感受到,是这样的。而不是由于我糟心,太阳就不升起来了;由于我开心,太阳就更明亮了。我觉得那个更一厢情愿,或说没有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情感的原因。
□ 听说您给很多牛、猪和骆驼上了颜色,焗了油?
■ 我们是改变了一些我们所拍摄的物体包括动物本身的一些不太符合梦境的颜色。这让这个片子看上去更梦乡一点,更故乡一点。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我想是在人们的精神世界和感情世界里,更容易深刻接受或者说久违了的那种味道的色彩。因为那是我已经看见了这样一个电影,而且我被迷恋了,所以我怎么把这个再翻译给观众,所以我必须遵照我已经看到的那种光线和颜色。
□ 除了这些在拍摄时还有什么其它特殊方式来还原梦境?
■ 特殊的方式除了我去找优秀的摄影师之外,为了取得好的效果,就得选择最好的时机、最好的地方、最好的角度,以及在后期制作方面通过更好的手段取得还原这个很主观感受。因为我相信一句话,通过创作拨动人的心弦。心弦在哪里呢,可能就在梦的故乡里,在那个地方,我们的弦可能是在一个位置发出声音。
□ 这个片子的整体色彩非常华丽,是不是这个电影必须在这种天上人间的色彩中展现它的梦幻感觉,同时淡化了时代背景?
■ 其实黑白也是一种华丽。是这样,我觉得很多电影是不得不假装有一个时代背景,实际上好多故事脱离了年代也有价值,这就是为什么莎士比亚可以改成现代甚至后现代,是因为里边的人物就足以讲一个故事,足以吸引大家。在我看来,时代本身不是那么重要的,对于一个好故事来说。你要拍出一个电影你必须把它附着在一个时代上,就好比你背后有个窗帘,没这个窗帘你的背后也是你的背后,它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依靠的背景。我这个电影我觉得它就只是这么一个背景,时代它不是要起关键性的作用,而是这些人物,他们本身的故事特别有意思。另外关于色彩我倒是有这样的感受,我听说梦一般是没有颜色的,是黑白的。当我听到后我就不断地去注意我自己的梦,结果我发现自己的梦是有颜色的,不但有颜色,而且梦里的颜色更绚丽。我不能说它多彩,那种颜色是生活中不常见的,但是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无论它的质感还是明亮程度,它本身的光线。这件事坚定了我要把这个故事本身,要找到类似梦里见到颜色的感觉。它有点像我们在飞机上,当飞机高于云层飞行,看到光线照在翅膀上,照在云层之上的那种完全不同的色彩。但并不陌生,反倒给我的感觉是像“家乡”一样亲近的颜色,非常亲近的光线。所以,我不知道是哪个离我更近,哪个更在我的内心里边。这也使得我们有很多镜头是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拍的,那个地方人们形容叫做“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神呆的地方”。当然通过颜色形成的常识我们知道它跟光线的关系,那么可能我们现在经常看到的颜色并不是最自然的本来的状态,由于大气污染。观众看到这种颜色的时候会更有一种梦乡里边的那种亲切感,一种故乡的感觉。
2、什么时候都不能低估观众
□ 您已经7年没有拍电影,现在出来这么一个片子就是《太阳照常升起》,与前两部作品差别非常大,是这七年之中的思考、反思造成您想拍这么一个电影么——可能初看让人迷惑但又非常有意思,一般人想不到姜文第三部会拍一个这样的片子,那么这部电影创作的起点在哪里?跟您的七年又是什么关系?
■ 我想任何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拍得片子越来越好,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对电影和观众的认识发生变化。有人说电影是通过各种手段讲故事,在这之前我讲过两个故事,一个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是《鬼子来了》,一个是我30岁讲的,一个是35岁讲的。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40多岁了。显然不是一个高产的事,显然不是一个当产品每年输出的事。虽然我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演员,但我更多的是一个观众。作为观众,我自然喜欢看好看的电影,什么是好看的电影?就是让我不能忘记的,激动人心的,最好对我深处有触动的,在这两个基础之上,我希望能再有内心的触动。《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我是尽量达到这样一种情况——就是激动人心、久久难忘。在这两部作品之上,我希望第三部能给我新的触动。因为我做一个观众的时候就有些东西,我看了很久,它仍然长在我的心里,愿意反复去看。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随着对电影的不断认识,这种作品在我面前,不断地成为新作品。我20岁看一次,30岁看一次,40岁看一次,我发现这又成为了新的作品。跟我的关系上,交流上,对我的个人的生活创作等等方面的观照上,它总是能变成新的作品——这是我崇拜的一种作品。另外,我有点相信,一个导演应该很真诚地表达他的世界观,而不是模仿什么样子,无论是时髦的样子还是年轻的样子,还是少年老成的样子。我觉得,都不如,当一个导演非常真实地站在自己所处的位置,年龄的位置也好,社会经验的位置也好,来向大家表达一个真实的感受。每当我看到这样的作品的时候,我就会被深深地感动。那么作为观众的我,显然对作为创作者、导演也好、演员也好的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也本着这样的原则来做我的第三个电影。
□ 也就是说,您想看到一个您拍的这种电影?
■ 对。就是说,我拍《阳光灿烂》的时候30岁,是我脑子特别想看的一个电影,所以我把它拍出来了。在我35岁拍《鬼子来了》的时候,我也是在脑子里已经看到了那个片子,而且非常迷恋那部片子才把它拍出来。到了今天,我也是脑子里产生了一个让我最迷恋的想法把它拍出来的,那就是《太阳照常升起》。
□ 这部电影的起点是叶弥的一个小说,然后您把它发展成一个现在的电影,您刚才说您脑子里已经看到了这样一个电影并令您非常迷恋,那么这里边您最迷恋的到底是什么?
■ 最迷恋?
□ 我的感觉是,这种电影几乎超越了人们对电影的想象,类似情况只在某些文学作品中见过。
■ 我并没有想过要拍一部像小说的电影,我还是想尽我的能力和审美水平很诚实地向观众展示一个我看到的电影。为什么会有你说的这种感受,我觉得是如今的观众,对我们已经所看到的电影失望也好,不满足也好,归结起来有一个问题,电影里所表现的深度、精彩度往往没有超过生活本身,或者说,为了超过生活本身做了很多手脚,和所谓的技术上、情节上的罗列,看上去有点耸人听闻,但实际上,我相信观众是有头脑的。我想任何一个观众,我相信这句话,我们不能低估观众,如果低估观众就会让事情变得尴尬起来。我的理解是,现在的年轻人有更方便的手段了解社会、了解自己、了解历史、了解人生,网络给了他们迅速了解世界的知识面,这种情况恐怕会让他们丧失一点兴趣。这也是我在拍这个戏的时候感受到的东西。比如说,生活给我们的感受是,生活没有理由,你不能给生活找一个理由,无论是改朝换代,无论是爱恨情仇,或者是个人的命运变化,恋爱也好,事业也好,我想每个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感慨,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样,他会那样的呢?难道这就是今天我的理想和我的选择吗?无论是跟我一样大的,还是比我年轻的,一二十岁的,每个人都会对生活有这样一个认识。当然,作品,还有社会教育,总是给人们一个理由。但是我想聪明的观众不断地会想,这些理由加在上面,不过是一个时期的理由而已,换了一个时期这个理由就变了,这个我觉得和观众是有互动的。这样的情况,依我作为观众的经验来说,我会喜欢这样的作品,我会觉得我有主动感,我会觉得参与了一次创作,这个故事可以调动起我的人生观和人生体验。会有欲罢不能的感觉,他会去看第二遍或者第三遍。
3、这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 主创中有人说这是《罗马假日》,有人说是情色片,有人说是魔幻片,有人说这是大片……等等,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电影?
■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电影,因为如果能用嘴表达清楚的话,我就不拍了。人们为什么还要看一个电影,聊天没有解决问题,看书或者杂志也没有解决问题,但是能通过影像,影像的气息,难以言表的东西感受到了切心的交流。我是那种导演,就是把用语言文字等等都表达不清楚的又恰恰在我心里的那些难以言表的东西,用影像把它表达出来,这是一种切心的交流,我觉得这是人们看电影的原因。我并不反对说这是个大片,因为我们从拍摄周期、拍摄难度、启用的演员和场景、投资等等方面都不是个小的规模,另外电影中的四个故事是不同的形态,通过这些参与演出的演员离开剧组后对这个片子的评论,我感到这个愿望接近于实现。其实这些演员也是观众,就像我说我自己是观众,他们首先是爱看电影的人,才变成演电影的人,所以无论黄秋生、陈冲、周韵、孔维、房祖名等等,在我观察他们演这些戏的时候兴趣之大、之迷恋,特别是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包括一些疑惑和疑问及答案之间的这个过程很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这种表达让他(她)的身心有种很舒服的感觉。我的记忆中很多人是很不愿意离开,拍完了有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像陈冲觉得就像她的一个“罗马假日”一样,还没有歇够;至于黄秋生那是他的非常个性的说法,表达他与这个电影的一个“艳遇”吧。
□ 您一共拍了三部电影,《阳光灿烂》被认为是在中国前所未有的一个青春片,《鬼子来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抗日题材电影,在中国可以说都是有里程碑意义的。前两部片子我觉得都有一定超前性,大家看了会觉得很惊喜,但这次我感觉您迈的步子比前两部要大?
■ 我这么老了还能比年轻时候迈得步子大?(笑)
□ 我觉得是这样。它是个前所未有的东西,有质的变化。人们如果用这部电影来衡量姜文的时候会说:这人厉害,思维很活跃,不在别人意料之中。那么有没有这样的担心,对看惯了商业大片的观众,看这个片子会产生困惑,或者说在创作中您考虑不考虑这样的问题?
■ 我当然考虑。我是观众出身,而且我每次都是拍一个我脑子里看见的很精彩的电影。拍了《阳光灿烂》观众很喜欢,《鬼子来了》就不说了,不过我仍然相信如果它能跟观众见面也一定是个会受到广泛欢迎的电影。那么拍了这两部电影的一个导演的第三个电影,尽管你说里边可能有出乎意料的成分,但我仍然相信观众是不能低估的。如果说我有个出乎意料的举动,那么观众就可能有个出乎意料的接受,或者说观众早就迈出这一步了。因为我觉得今天的年轻观众,他们什么片没看过?他们看过太多了!所以我倒不担心步子迈得大了点,我倒担心恐怕还不够。比如说吧,我举个例子,电影里边演员之一房祖名二十多岁,他就特别迷恋这个电影的感觉,他在里边也有很多身体语言的戏,他每天就会问我:导演,今天是武戏还是文戏?我跟他说这里边没有武戏。他说:这比我拍武戏还累。简直是每天都要攒够足够的体力。我观察他从进组,由一个香港孩子变成角色所要求他的一个小队长,他的身心在不断深入地进入这个状态。包括有一些戏的时候,我只要说一个词,他就立刻在人物状态上了。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对于房祖名这样的一个所谓像现在最普遍的观众一样年纪的孩子,他是那么深入接受角色。从他的储备里边,享受这个角色,而且给这个角色那么多的营养。这是很多人看了电影觉得房祖名演得非常出色的一个原因。他不投入,不相信,不享受迷恋这个角色,怎么能把它演成这样呢?反过来说,这个岁数的人,可以那么深入地接近这个角色的内心,我相信可以感动迷恋房祖名,就能迷恋很多象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尽管这可能不是我们看惯的那种电影,12345,它可能是321、154,但是我想,对于特别愿意接受挑战的电影观众和年轻观众来说,他巴不得是这样一个东西。你如果又给他讲一个12345,可能还没看就知道结尾了,每个人什么命运,他可能就走了,他得不到一个观影形式的满足。
4、四个故事:梦、熗、男女和疯狂
□ 有个作家这样总结,说姜文电影里有特别强烈的四样东西:梦、熗、男女关系和疯狂,那么我看到这四种元素在这部片子里更加明显,这是不是您骨子里最喜欢表述的东西或者只是一个客观结果?
■ 如果有人这么说,我觉得是这样,梦、疯狂、熗和性或者说爱,不同的电影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述这四样东西。不管是莎士比亚还是伍迪·艾伦,我觉得我们看到的好电影,都是在这几点引起了观众的兴趣,或者引领观众对这四点有新的感受。熗是什么呢,就是战争、冲突;疯狂呢,我想就是说观众不想在电影院看家长里短,总是想看些出格的东西,那么电影用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把这个出格的东西讲出来;爱呢,包括象《罗马假日》,它同时也是很疯狂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等,好像缺了这一点很难是一个好电影;梦就不用说了,电影本来就是梦,是满足人梦想的一种东西,如果一部电影直接地或者整体地是一种梦幻的感觉,大家就会觉得很过瘾。
□ 这个电影里的四个故事,不同的人有它最喜欢的,您有没有最喜欢的,或者说觉得最像这个电影的部分?
■ 是这样,我的编剧述平,他老说我“非把八个电影拍成一个电影”,当然我也说过我拍的电影是酒,有度数的,不能跟凉水那么喝个肚歪也没感觉,一口进去就有效果。当然也有人说我浪费题材,明明可以拍四个电影非拍成一个。但是我相信每个故事变成两个电影没有问题,比如说第二个陈冲、黄秋生那段,第三个故事孔维和我还有小房那段,都能变成俩电影。先不说度数要浓,我喜欢这个酒的感觉。所以我没法回答你哪个更像,而是这四个故事一起,正好是《太阳照常升起》这个电影。
□ 您这个片子看后让人想到尼采和老子,您这七年没拍片子的过程中有没有钻研过哲学和宗教的东西?
■ 我肯定地跟你说,没有钻研,谁敢说谁在钻研一个哲学命题?但我可以很坦率地说,每个人的成长都会自然而然地碰到哲学问题,你刚才说到的尼采和老子,他们的感受也是从生活中、从旁人中感受出来的,所以,如果说这里边有引起你猜疑的东西也是对的。
□ 我有个感觉,文艺作品好像都是写不正常的生活,您的片子出来更印证了我的想法。这是不是需要观众在接受的时候也不能太正常,否则会有障碍?
■ 我不能说谁不正常,我是学戏剧的出身,我看过莎士比亚,你说哈姆雷特正常么?麦克白、奥塞罗算正常人么?可能开始是正常的,但进入社会、进入成长之后呢?社会就像一块布,需要很多线相互编织起来,每个人有自己的角色,问题是每个人不是天生的就是这个角色。就像爱新觉罗·溥仪,虽然法统上这个人要继承皇位,但你看他写《我的前半生》里对这个与生俱来的位置也很痛苦。生活中哪个人天生就有一个位置,我天生就该坐在这里回答,你天生就该在这提问么?都不是。都是临时的或者阴差阳错的角色。其实道理很简单,一出戏不是要让正常的人看一个正常的故事。当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中想要改变的时候,他遇到转折的时候,都会面临不正常,实际上最后还是有一个愿望,通过这种角色希望自己不要有那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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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发过盛的青春
5、敬业之外,还有深深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