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些关于她的话。感慨、辞藻、叹号连篇;当红、风靡,奉若经典;人性、爱情、命运岔道;娜娜、奈奈、其他的其他。
说矢泽爱和她的《NANA》,习惯地要语塞。某个世界里,旁观者只是一截凋落的烟灰,被吹散在奢侈的空气里,状若无物。要想,要说,要形容,却总也凑不出合适的思路,它们的一半因为拥挤而堵塞,另一半空空地晾在暮色里,无法成形。
这拥挤异常安静,暮色下流动着人世的潮水,娜娜和奈奈是其中两个小点,连成一段诡异动人的直线——
她爱她。她爱她。以及我爱你。
最新的情况是,《NANA》第10卷单行本火暴热销中,总销量超过1500万册英社笑得抽筋中,《NANA》第一册画集人气贩售中,矢泽爱的FANS无限增长中,vivienne westwood偶尔打折中。每一样都是激动人心的好消息,证实着这部作品的大成功。
大成功。一个“大”字,需要用去填塞的不会是《近所物语》般的小巧天真,也不会是《下弦之月》般的伤感空灵,只有属于《NANA》的华丽和直白,大刺刺地膨胀在无风无浪的人世里,妖娆了,人人都跟着顶礼膜拜。“成功”,点在朱唇边的一颗痣,在每个微笑里摄魂。
这个故事在最初尚且留有余地。两个女生,近似的名字,连着各自的故事,在东月和西阳下静静发生。恋爱是生活主轴,所有事件都在它上面寻到位置,将原先的一切悄然改变了坐标。哪些念头被永远扼杀,哪些依旧垂死挣扎,人在无数渺小的生死间默默前进,直到娜娜和奈奈的生命线寻到了同一个灯塔,让她们相遇。
从眼下回忆当时,当她们尚不知对方为何人时,过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可生活对于万千人群又都是一个雷同的模样。之于两个女生,粉或艳的唇膏,卷或直的发梢,以及惊天或骇地的爱情,就已经占去了生活的十之八九。
娜娜和奈奈在遇见前,一块块吞食着自己的爱情,消化的,不能消化的,统统反映在身上——部分血液迅速降温,心脏又在某处遭到烈火。那些零散的绝决的爱情,大大小小地分布在娜娜和奈奈的经度上,让一个盛放着凄美,一个淌过了纯白。
这是在正传之前的漫漫前传,讲述两个个体的姻缘。只不过于奈奈是她终于找到了能彼此珍爱的章司,她要去东京品尝爱情圆满的甜蜜,于娜娜是她和莲的伤口要被亲手缝合,她去东京张扬自己的明日。
冬天,大雪覆城,去往东京的列车上,一次简单的结识。然后,然后,然后。
《NANA》的开篇并不惊天动地,惊天动地的东西不会属于矢泽爱。她的气质里没有这样激烈的色彩,即便是最鲜艳的红和绿糅合在一起,在矢泽爱笔下显现的也依然是华丽的柔美。从奈奈的故事落笔,《NANA》起初显现的个普通少女漫画的标准形态,最少女漫画的主人公和情节,为了分手哭哭啼啼,为了动心小鹿撞怀,决不罕见。可这作品打着“矢泽爱”的标志,没有什么可以平庸,平庸里只会根生出罕见的奇迹。
爱上,不爱,词语能简单构成的涵义,投射到现实,就是奈奈长达半册的叙述。女生的语调,经常忽略了逻辑,只有主观地哭诉自己的不幸。虽然奈奈的不幸如同她的幸福一般简单常见,但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打击,加上与成年男子浅野崇间一次最终未果的恋爱,小丫头终于感到“痛苦”不是一种滋味,它是渗进身体的毒,让麻木的知觉变成厚厚的痂掩去疼痛的血肉。若不是随后与章司邂逅相爱,她的足迹要偏离向哪片黑暗,谁又知道。
比起小松奈奈的少女情怀,大崎娜娜在登场就用揉皱的丝缎般的歌声让夜色变得风情无限。她和莲的恋爱完整而成熟,两个强硬的个体,犹如饱满的曲和倾泻的词,彼此邀请,彼此贯穿,最后融合为一首媚惑的歌曲。只不过娜娜不是别人,莲也不会交出全部供在爱情的神殿。比爱情更多更现实的东西,都能踏过爱情遥遥在上,莲跟着走,娜娜就留在了下方。比起分手的伤痛,落败才是更无法容忍的,娜娜在莲走后一年去了东京,不为别人,为自己。她的歌声,天天月月地哼在心里,再不发泄,就快爆炸了。
人物就这样从章回中浮现,两个女子的脸。都是感性的人,颠倒一下又成了性感。矢泽爱式的感性,染上人的眼睛,漫到鼻梁,游过头发的弧度,最后在耳朵上留下吻痕。年轻而舒展,本身就是韶华的具象。等到自然光在门后被掩实,沸腾的鼓音密密麻麻地爬上了空间,属于奈奈和娜娜的性感便在光影变换间轻巧地扎根开放。看见的人说那是手势间的玫瑰,看不见的人只觉得心跳不寻常。
故事归根到了她们身上。两个读音相同的女子。她们把日子合二为一。
本是不太可能的事,你是你,我是我,空间里有无形的界限,人心互相眺望,看见的不过是两层皮肤,要亲近已经很难,更别说是什么合二为一。可娜娜和奈奈亲近无比,晚上偶尔睡在一张床上,抱住对方,梦里就白茫茫地让人贴心。毕竟她们是注定的,从在公寓照面时就注定了,从在列车相遇时就注定了,甚至,或许从她们各自天南地北地生活时就注定了,从她们在母亲身体里成形时就注定了。上苍早就将两点连成一线,等着那天到来,让一切注定得到实现。
她们开始的生活,美好得不现实。租着宽敞舒适的房子,过着不愁温饱的日子,一群朋友散在各处,流浪到哪里都有屋檐,而回了家,同去猫脚浴缸里泡澡。娜娜香香,奈奈香香,窗外有河经过,世界就更安静。明天又是梦幻如今。
矢泽爱偏爱这样的梦幻。早在《近所物语》时就构筑出的框架,到了《NANA》又刷上了潮流的新漆,远看繁华茂密,近瞧天国之笔,住在里面的小人,触不到世俗,撞不见黑暗。她们无需在字典里留下“负担”,只需把自己的日子延续出梦幻外的生活。
与《近所物语》太不同的是,《NANA》是成熟的。小孩儿家家的思想到这里闻不到阳光嗅不到露水,眼看一片片枯萎死去,留下的只有现实,从天到地,层层叠叠,如果你能留下来,就在身上批起它的护衣,把从童话里培养的单纯如换牙般丢弃。
虽然处处美好的大环境让娜娜和奈奈不用顾及日常生活,空余下的篇幅便留给她们去苦恼其他。包括爱情,包括交际,包括你在音乐的哪个八度上,包括你是否还能是你。而它们,都不是可以用打工和加油来换取的,半虚半实,跳起来摸不着,弯下腰及不到,有时亲近到入了人的细胞,有时又如悲剧般谢幕告别,就此绝版,永不再映。
与章司的分手,让奈奈在故事前半轰轰烈烈一如主打。偶尔要想为什么偏偏她在这里显得更隆重。或许就因为奈奈是个普通的小姑娘。活灵活现的普通,小狗般的普通,天真的普通,一寸长,一寸短地裁量出奈奈的样子,奈奈的心理。她就是想爱,想被谁守着,星星也近,月亮也近,玫瑰开满了床,从此长生不老的。她的眼里瞧着模糊的人世,只有男人的笑清晰地点在瞳孔中央,于是把她点活了,欢喜地摇着尾巴想咬住幸福的盘子。
这样的念头说满就满,却总是找不到人来好好支撑。与章司的分手,在我看来是《NANA》前半部分的高潮。本身分手戏就总是特别煽情,大家见惯了心碎泪流要死要活,奈奈的表现也依然如此没有特别,可她之前乐得活蹦乱跳,笑声黏黏地从纸上满开,却浑然不知脚下基石的动摇。在她眼里看来的突变,对于书外的旁观者来说却是一场早有的预谋,她在计划内跌倒,摔伤,眼泪满坑满谷地流尽,小鸟不得不依人。
如此一来,我们在这时看见的总是瑟瑟发抖的奈奈和庇护她的娜娜,一个强,一个弱,太清晰分明。
娜娜的强,如同一头小而激烈的猛兽,却偏偏被自己禁锢住了,在不动声色下流露着狂暴的殷红。她从一开始就强得人想去扶上一把,虽然这实在有些矛盾。可娜娜是一个人傲慢地强着,倔强地强着,谁也碰不得,谁也抓不了,天在上地在下的,中间只有她,不得不让人嗅到某些孤单的无奈。每次想到她,都是一身红衣在雪地奔跑的情形。长腿,瘦肩,冷冷削着的颈窝,瞳孔里射进完整的日光,又完整地流出来,脚下的足迹里倒映着迷离的人影,独自矗立的一棵树也不过这样,漠然开放的一朵花也不过这样,可她是娜娜,嘴唇间呵出人类的白色气团,就还证明她体内的温暖。
无数人从此把她迷恋。当奈奈太柔软太娇弱时,无数人就站在她的立场上把头靠向了娜娜。她总在一边,露着大片大片光滑白皙的肌肤,骨骼分割出无数或大或小的空间,中间填充着血肉,薄薄一层,却又无限坚韧。怎样的伤痕划过了,最终只留下一朵莲花开在上面。
去东京之前和莲的一段时光让她的日子一度变得简单,恋爱,歌唱,歌唱,恋爱,变成个幸福的女人。来东京后生活变得有些动荡,可她被奈奈前前后后地缠着,伸手去抚她的脸,感到了小孩子般的热度,把眼神都烤得柔软。
两人犹如正反,守着西和面着东。也正因为这样,奈奈和娜娜在这里彼此填充,编写下文。中心是她们之间的直线,旁逸斜出的各色朋友。
围绕在NANA身边的都是好人。这似乎也是矢泽爱作品里一个规范了,连幸子这样插足的第三者都在一来二去后让人变得没法痛恨,娜娜和奈奈享受的是许多倍许多倍的友情。从伸夫到阿泰,真一,淳子和美里,《NANA》里的人际关系成了又一个不可企及的高远。
且不说那些朋友本身的气质如何既帅又酷,《NANA》的友情也一反青梅竹马的天真。BLAST这个四人团体,以娜娜为中心,泰士,伸夫,和真一,三女一男的组合本身就叫人艳羡,更何况维系在他们之间的是成人化的友情。那样的友情,不同于娜娜和奈奈之间,坚固持久得一眼可见,又没有过分夸张的煽情。什么都在了那里,不用回头看,不用抬眼盯,不用竖起耳朵去寻找,就知道泰士的烟又燃在那里,伸夫的皮靴又站在那里,真一的耳环又闪在那里。他们已经变做了空气的一部分,天天地吸进身体,日日地重复吐出,融为一身的朋友。
天高云未远,上帝的手抚在地上,给了娜娜这些温柔的馈赠。她小时候的遭遇颇辛苦,性格跟着叛逆,天天在芸芸学子里扎眼,直到变身为BLAST的核心,不停地歌唱。鼓音、BASS、吉它,把她托上女王的宝座,俯瞰人世一派废墟。靠音乐,靠朋友们。
所以难免奈奈感觉自己的多半都是靠了娜娜才沾光的。小丫头片子一个,没有任何出众的才华,有的只是大众的可爱,却跟着遇见了阿泰、伸夫和真一,甚至在随后结识了TRAPENEST。奈奈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好好地享受着娜娜光环下的一切。交了朋友,东京的喧嚣也变得空空,七夕节许下的心愿,慢慢地放飞到了高处。
等到TRAPENEST的众人靠着莲作为引子介入其中,整个《NANA》就不再是几个老友,为了音乐,进出理想般小众了。越来越多的角色彼此相识,了解,打上各自的认识,找出适合的交往。
人被神创造了,走在地上,本来别无二致,但他们随后踏进不同的河流,走过不同的大陆,沉入不同的海底,跟着变得大相径庭,再碰到一起,磕出大片伤口,透明的血眼看就要汩汩地流。《NANA》故事里所有的人,都有着他们各自的理解,世界看在眼里十几种模样,时间切过眼前十几种长短,爱情舔在嘴边也能离析出酸甜苦辣等繁多名目。成年人,想的不会是王子公主,利益搅在其中,人世在花托下长出新刺,所有的梦想都没有圣诞老人。
比起娜娜与莲的和好如初,奈奈在随后的一场反复就太过颠簸了。以至于远远超过了她能承受的地步,直到被事实随意推着走,船靠错了港口,信投错了信箱,也就这样吧。和拓世之间太梦幻,人像漂浮在水里,起初舒适得无法言语,后来却只觉得难以塌实。脚不着地,哪天或许就要溺水,难以辨析。她是被甜蜜的电流击得麻痹了,最后又犹豫着无法脱身。
伸夫就成了一个无限伤感的插曲。总感觉在这部分时矢泽爱正尝试让所有可能的男女性之间产生交集,于是伸夫成了牺牲品。尽管他与奈奈的开始让人感觉那样温柔,温柔得没有女生可以抵抗。甚至能切身感受到拥抱时他发出细碎声响的头发有多么柔软,可奈奈怀孕后的突变,让之间走过的花园在酷寒前不堪一击。
“爱”字并不是能对付一切的挡箭牌,它是个巨大的重量,牵着人悠悠地往下坠。伸夫被电话里的哭声回绝了自己的爱,它偏偏早已生在世界里,眼下却成了个无法回避的累赘。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蕾娜和阿泰身上,再怎么耀眼的人,都不可能享受二十四小时的日光。黑夜来临,瞳孔里投进沉沉的失落,却无法打捞,只能让它们慢慢积累,变成厚厚的淤泥,才在上面盛下平稳的池水。
男生与女生间的纠葛在娜娜和奈奈身边不断波澜起伏,潮水层层逼近,两人间的弦绷出了不安的声音。
异性之间的爱情永远比同性之间的友情来得引人遐思,本也是,一个是刺鼻的血,一个是薄薄的水,人对待它们的眼神也分轻分重。最美好的誓言、最感人的维系、最浓郁的情调,都伴着爱情而生。而友情在一边,眯小会儿眼,一天又过去。——对谁都是这样,本来。对娜娜和奈奈也该是这样,应当。
漫画的名字叫《NANA》,取自她们两人的日语发音,一样的字节,一样的音调,截然不同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变成亲密的朋友。说是亲密,最明显的自然是奈奈吸着鼻子跟在娜娜后的画面,一再一再地出现,谁都看出了某些有趣的“主仆”关系。可娜娜偏偏不是个冷酷的人,甚至她半点没有,被束在腰下的傲人只是她美丽的本质,一帧帧摆开,人们就把这罕见的美举在高处,才令她看起来有些遥远。但从最初和莲分手开始,娜娜就流过严重的眼泪,心的温度37,与任何人都一样的柔软,只是平日里过得不羁傲慢,才使人以为她沉浸在冰面下做稀有的女王,半点不沾世俗。
这怎么可能呢。《NANA》的故事有天堂的音鼓,却只是从天堂缓缓飘落向人间的小小馈赠,一场雪,下了,积了,最后化了,人间依然是人间。没有人能逃脱它的诸多法则。娜娜和奈奈都在这法则里,想着普通人的思路,钻着普通人的牛角尖,直到连友情都变得如同放久的棉花糖,成了凝固粘稠的一块,不再纯美如初。
一句“我要把阿八永远地放在自己的院子里”,彻底地点穿了娜娜的心思。占有欲是个怎样的东西。它找到条隙缝就能扎根,牢牢地钳住人的思维。对娜娜来说,奈奈决不仅仅是个朋友那么简单,虽然她们或许就只有这些关系。可同一种花色的杯子每人一个,同一种模样的蛋糕每人一份,同一桩事被奈奈悄悄地“只讲给你听”。奈奈占据的空间里,带着空气和声响,她一旦离开,空气和声响都跟着要消失不见,而那些相关回忆借着所有媒介,能让所有的寂静汇成喧嚣,渐渐掩埋了娜娜的初衷。
奈奈是自己的——这应戳不管不顾地敲下去,后果愈演愈烈地逼近来。
在自己计划的同时,现实却轻易地就卷走了它,BLAST出道,与莲之间的交往变得困难重重,奈奈要跟拓实结婚,她搬出了曾经的家。最初所共度的,就真的要被划进回忆的地界,让人在外面长吁短叹地悼念。而这时,想起两人一起去百货公司第七层买被子的当天,竟然连对方的脸都变得模糊了。所剩余的只是,喊着奈奈的名字,像喊着自己,听奈奈喊着自己的名字,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两个端点,可以连成直线,也可以什么都没有,各自漂浮。
如果可以,矢泽爱或许会真的把《NANA》画成一个不完美的结局,但对于娜娜和奈奈来说,怎样才算是完美,各自找到能共度余生的人算是完美,还是两人彼此守护到最后算是完美。谁让她们太早太早就产生了关系,远在灵魂找到新的躯壳变成生命前,一声NANA,是她呱呱落地,是她吐着不清的发音,成了注定要在将来共同生活的两个人。
那些从前,那些往后,到了此刻匆匆的瞬间,喊一声NANA,是她们两人同时的回头。
NANA,当她爱她,她也爱她的时候,我们都在爱着你。用相似的灵魂,描摹着这句话。
[ 此贴被燕歌既远。在2010-02-18 16:31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