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5年4月23日，约瑟•马洛德•威廉•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降生在伦敦科芬园麦登大道21号(21 Maiden Lane, Covent Garden, London)，是一间理发店兼假发商家的公子，十岁到十一岁他住在布伦特福德(Brentford)的叔叔家，这期间作了第一张署名的地形风景画。透纳的童年教育不是在正规教育机构完成，他对自然的神秘也不是从哪位诗人笔下的浪漫诗句开始——他直接接受自然的洗礼。在父亲的鼓励和亲戚们的帮助下，透纳得到了在一位专精伦敦市内景观的顶尖地形绘图师托马斯•弥尔顿(Thomas Milton)的画室工作的机会，这使他锻炼了细致观察自然的眼睛和精确描绘自然的画笔。从这时候起，透纳和自然就结下了不解之缘，随后的一生，他都在用他独到的方式表现他眼里心中的自然。
认识任何事物都有一个过程，透纳早期对自然的情感也只是对“美景”的喜爱——静穆的村庄，平静的湖面、神秘的古堡，这些都曾在透纳画笔下有过表现，对烂熟于心的地形画，透纳已无需花功夫。他强烈的求索欲很快让他从用“眼”看自然转向用“心”——用眼，手画眼所见；用心，笔画心所感。
1796年，透纳创作了第一张油画作品《海上渔夫》(Fishermen at sea)，此画的诞生表明他不愿被局限在地质学绘图领域的决心，首次透露了透纳的自然膜拜。在查理德•考特•侯尔爵士(Sir Richard Colt Hoare)的威尔特宅邸(Wiltshire)以及威廉•贝克弗德(William Beckford)的丰特希尔豪宅(Fonthills)里，透纳有机会欣赏到古典绘画大师的作品，并临摹它们。透纳被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 1660-1682) 的古典风景打动了，以致他将其作为追逐的对象，希望有一日超越洛兰。但很快我们会发现，他的野心远不在此。虽然他后来仍创作克劳德式的历史画，但这是他为适应当时英国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而做的调整——他不会傻到让自己饿着肚子作画——但我们仍可在这些历史画中看到他对自然的不遗余力的描绘，在历史画中，他的注意力也要放在风景上。贡布里希这样描述透纳——在透纳的画中，自然总是反映和表现人的感情。面对无法控制的力量时，我们感觉到自己渺小和束手无策，就不能不赞美那随意支配自然力量的艺术家。 他不是想重现真实的自然，比起静静地把眼睛看到的移到画布上，他更愿意赋予自然更戏剧的力量，这才是他心中的自然，也是他感受到的自然。透纳就是要做赋予自然力量的人。他画笔下的自然比真实的自然更纯粹、更崇高。20世纪英国著名艺术史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 , 1903 – 1983)看起来不是很喜欢透纳的画风，认为对现代趣味来说太做作，但他仍然不吝赞词地说：“他是一个第一流的天才——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尽管他准备用一种时髦的风格来作画，他从未丧失对自然的直觉理解。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地了解大自然的面貌。”
一、崇高感的酝酿
1674年，法国文艺理论家尼古拉斯•布瓦洛•德普雷奥(Nicolas Boileau-Despréaux, 1636 –1711)翻译了希腊批评家朗吉弩斯(Longinus)的作品《论崇高》(On the Sublime)，“崇高”开始进入英国人的文化对话中。朗吉努斯认为，心智和灵魂面对宏伟而豁然扩展，此即崇高，它必须包括庄严而伟大的思想和强烈而激动的情感。 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 1729 –1797)在其美学著作《崇高和美的研究》(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1757)中认为，恐怖感是崇高的源泉。伯克说，假如观者并没有实际的人身危险，那么这种令人不知所措的现象就可以扩大观者对于伟大的想象力。 许多研究者认为，透纳的晚期作品透露出一种崇高感，而笔者看来，崇高感在透纳着力表现自然时就体现出来了，他沉迷于表现自然的力量——狂躁、无边、无法抗拒。透纳将他对自然力量的领悟都融进了其大量的灾难性题材，如暴风雨、海难等，这是他从早期单纯对自然的喜爱渐渐走向理性的分析的过程。透纳并不是死板地模仿抄袭自然，而是一个思维敏捷的目击者。他依据自己的观察，画出真实的自然效果，但他视野的核心本质则始终是他自己的创造想象力。透纳在《海难》(图1)中表现的就是一种崇高感，自然对人类施加的影响足让人类毫无招架之力。结群出海打渔的船只突遇狂风大作，翻涌的巨浪，抖动的船帆，即将沉没的渔船和快要溺死的人类在画面中处去极度混乱的状态，大量不安的相冲突的线条表现即将来临的灾难。传统稳定的荷兰海景已经变成了狂风吹起极度的混乱。画面前景的三只渔船构成一个倒三角，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一朵大浪将右侧的木船推至高处，随时船覆人亡；另外两只被周围几近成漩涡的海浪包围，自身难保，远处一些船只已经不住浪花的拍打，渐渐隐没海面。危机潜伏的天空和狂躁不安的大海的衬托下，人与自然力量对比鲜明的对抗正在上演，崇高感就在这种对抗中毕现。在用色上，透纳用大量的棕黑色勾画天空的恐怖，给画面营造凝重的气氛，前景相互撞击的白浪很快将画面的纵深拉开。透纳的画永远是运动中的，这幅作品展现出的动势仿佛叫人难辨虚实。
二、色的诱惑
20岁出头的透纳是托马斯•梦罗医生(Dr. Thomas Monro, 1759 – 1833)家的常客，梦罗医生是一位外科医生，也是收藏家和业余画家，在他那里，透纳有幸看到了十八世纪英国伟大的水彩风景画家约翰•罗伯特•柯詹斯(John Robert Cozens ,1752 – 14 December, 1797)的画作，柯詹斯利用独特的灰、蓝、紫等色彩调绘意大利和阿尔卑斯山雄伟的景致。“柯詹斯对色彩的控制、简练的单纯表现、环境的感受性，对透纳的地质图学生涯经验的发展产生相当的影响力。” 柯詹斯是透纳在色彩上的导师，透纳从中领悟到突破局限带来的重大感染力，使得他在思想上做好了走自己的路的准备。他决定向自然直接求教，经常出远门旅行收集资料，写生成为他重要的创作素材。从柯詹斯那里，透纳引进了“抒情画”的绘画形式，热衷于富浪漫色彩地、超现实意味地表现自然，体现在画面传达出来的超越了自然自身的色彩。他经常用一些鲜明的红、黄、蓝、绿等色彩，甚至使用没有调和过的纯色作画，它们在透纳创新的色调层次中不显矛盾，反而相互辉映。它把所有的东西都转换为纯粹的色彩，用色彩表现的光线，以及用色彩来表现的关于生活的感情。色彩在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因为它是直接的感觉，但透纳的色彩不是装饰性的，它总是从实际经验的记录出发。透纳用他的视觉来发现真实。 “约在1800年以后，他的风格按照一条严格的、首尾一致的、连贯的线索发展，过去画家的教益同他热忱地、细致地对自然的研究结合起来，从而在技法上获得了高度的成就，能够掌握并恰到好处地运用光所产生的效果，甚至达到超出‘逼真’的境界。” 1819年、1828-1829年，透纳两次去意大利地区旅行，同所有北方画家一样，透纳也被这里的光线——尖锐、清晰的亮度深深吸引。
1820年代初，透纳的创作有了明显的转向，随后10年便是实验与过渡的时期。最明显、最重要的转变是在色调上，从自然、写实的色系，转向更加明亮、更有力度的纯色。他乐此不疲地表现穿过雨雾的光线表现出的色彩，在旅途中他画了大量小幅水彩画，不断地探索色彩的表现力，逐渐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表现光的色彩语言。透纳为研究色彩，经常观察天空，画了许多云彩。为了研究云彩，透纳甚至买了一条船，长时间躺在船上观察天空，直到发现想搬入画面的光的形象为止。1820年到1830年间的水彩风景习作共有390幅，全部收藏在泰特美术馆(Tate Modern)，并将这批画命名为《色彩的开端》(Colour Beginning)图2是《色彩的开端》中的一幅，表现日落的天空，这很可能是某湖区上的落日，在天的尽头落日还没带走晚霞，落日的余辉使它周围的天际的云彩仍然泛着温暖的黄色和红色的光芒，向两边延伸过去的天空由于失去了太阳的照拂而渐露夜晚的蓝色和紫色。平静的湖面映着天空的黄色，如果透纳在天空加上几只鸟儿，大家很快会联想到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佳句。
三、光的崇拜
对色彩的研究的最高层次是对光的表现，怎样用色彩对光线以及阳光照耀在不同物体上进行表现，是透纳一生探索的重点。随着年龄的增大，透纳对自然风景的描写渐渐走向主观，他不再直接描画客观事物，画面都经过他的提炼、概括、纯化。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色彩和光的表现上，以致他的眼里渐渐忽略了形体。这不是他失去了对自然的兴趣，反而是愈发加深了——他试图发现并表现自然内在的规律。透纳的着色法是“递升的”——通过不同程度的光的渐进的纯化，它转为一种包括一切的光。因此，可以这样说，透纳观察研究的逻辑结果，是把纯粹的和绝对的光的问题当作抽象的主题提出来，不论如何精炼，越是有效地加以系统的阐述，它就越超出自然主义的常规的限制。 所以我们看到了透纳后期的绘画变成了触摸不到的空气，只有各种各样的闪烁光亮的色彩在画布上展开，风景失去了它主角的身份，彻底让位给表现透明与反射的光。
图3是威尼斯水城的风景画，近处几艘小船静静地在河面徜徉，远处的房屋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天空、建筑、河水、人群都只剩下色块，没有具体的形体，朦胧如在梦中。透纳将光看作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他已经将他理解的自然用最独特的方式表现出来，尽管当时能理解他的人不多，他亦不更改对光与色的执着追求。
透纳一生画了不计其数的风景画，是英国历史上当之无愧的风景绘画大师，他为自然所迷，从绘制地形图到描摹古典大师的名作，从表现自然的不可抗拒到专攻自然的光与色，透纳比同代人都走得远。自然是崇高的，透纳让这种崇高从可怖感上升到纯粹美感。我们都已经算不清是自然给予透纳多还是透纳给予自然多，他们已然成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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