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隅抗天(二 )
李景隆见纪纲沉默不语,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道:"你莫要忘记,锦衣卫入职之时,已对天盟誓毕生效命于皇上。你如今身居要职,若要弃官,不但枉费了一生心血,皇上也未必会恩准。"
纪纲神气内敛,说道:"我早已不在乎一生心血枉费与否,只要曹国公不向皇上进谏,皇上念在我多年忠心护卫皇室,准许我辞官也未可知。"
李景隆似乎胸有成竹,面带笑容道:"难道我不说,皇上就不知道你带走的是元妍吗?"
纪纲神色更冷,眼神开始变得深沉难测,锦衣卫本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皇宫内廷恐怖组织,经历过千难万险的他决不是一个肯受人威胁的人。
我担心纪纲情急之下会动手与李景隆相斗,打断他们的对话,说道:"你们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
"就算你们曾经喜欢过她,既然她已不在人世,你们何必如此执著?我与她再相似,也不是她!你们这样决定我的去留,有没有问过我自己的想法?如果我告诉你们,我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走,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你们可不可以放过我?"
他们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几乎同时向我看来,似乎没有料到一个朝鲜少女胆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李景隆的笑容顿时凝滞,神情严肃。
纪纲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森,沉默不语。
我猜不透他们二人心中所想,小屋内的气氛沉闷如同一潭死水,直到一道炸雷轰鸣,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寂静。
李景隆缓缓道:"我们随你自己抉择,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现在就离开;如果你想去金陵,就跟我走。"
纪纲抬起头,注视着我。
我垂头沉思了片刻,对他们说:"我去金陵。"
这个答案让纪纲的脸色立刻失去了原有的从容。
曹国公府的庭院深邃广阔,李景隆给我置备的闺房如梦如幻,就像童话故事里小公主的房间,地毯、窗帘、帷幔、纱帐,都是粉红色的,层层叠叠的皱褶轻纱如同烟雾缭绕,室内弥漫着甜甜的清香,花瓶中插着新鲜的粉红色月季花,窗外的鸟笼中有两只粉红色的小鸟儿。
我躺在月洞窗前的竹榻上,穿着江南最上等的软薄丝绸制成的韩服,长长的发辫上带着两朵"满城香"。这种重瓣海棠色泽嫣红,香飘数丈之外,在金陵售价十两黄金一朵。
面前的各色茶点都精致至极,一个小丫环给我斟上一杯茶,说:"这是少爷特意挑选的最上等的龙井的尖叶儿,姑娘尝一尝我们的茶吧。"我啜饮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齿颊留有余香,这种龙井不愧是极品中的极品。
窗外,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行走之间,人如在画中游。
一饮一啄,一丝一线,极尽精巧之能事。李景隆对我的疼爱既看得见也摸得着,我所能够想像到的一切,他都能给我,甚至超出了我的想像。
李景隆的身影出现在小桥上,他手持折扇,穿着月白色的锦衣,那飘逸修长的身姿让我一瞬间错愕失神。
小丫环们识趣退出:"少爷来了。"才不过短短几天,这些伶俐的丫环们已将我视为她们未来的夫人。
李景隆走近我身旁,展开折扇轻轻送来阵阵凉风,柔声问道:"我让人堆放了数块寒冰块在廊下,每天更换一次,晚上睡得好吗?热不热?"金陵六月虽然炎热,他这样精心布置,我不但不热,晚上睡觉还要盖被子。
我对他笑了笑,摇摇头。
他凝视着我的脸颊,笑道:"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吩咐他们去置办。那天听见你说肯跟我来,我已是喜出望外,万万不可以委屈了你。"
李景隆的财力决不会超过朱允炆和燕王,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人对我如此的"用心",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实实在在。他从不对我说任何过分的话,也没有任何过分的举止,更不会违逆我半分心意。他在我面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恰到好处,我实在找不出他的任何缺点。
他每次并不久留,和我闲话几句,又摇着折扇离开。
不知不觉,我来到金陵寄居在李景隆的国公府中已一个月有余。
夜幕还未降临,小丫环们都早早准备好了香案、绣花针。每年的七月初七"乞巧"节,是传说中牛郎织女从鹊桥渡天河相会的日子。她们会在夜晚对月焚香拜祭牛郎织女,傍晚时分将针或谷物的芽放进水碗里,让它飘浮水面,观看水底的针影,若成各种花纹者为得巧,若是针影粗直、细微则为拙。
我看着她们兴高采烈围着香案,观察水碗中的倒影。李景隆走到我身后,问道:"要不要我给你讲讲这个节日的来历?"
我说:"我知道,传说牛郎织女今天会在银河的鹊桥上见面。"
李景隆说:"没错,他们这对有情人终于可以相会了。"
他对月朗声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然后回头笑问我道:"你知道我刚才念的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故意装作不懂,说道:"我不明白。"
李景隆正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环匆匆来报道:"宫里的王公公来传旨了,请少爷速去。"
他略一沉吟,对我说:"是时候了,你今天随我进宫去见皇上吧!"
我并不想随他进皇宫去见朱允炆,急道:"你不是说皇上在找我吗?我不能去。"
李景隆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我说:"你收好它,见到皇上以后再拿出来。"
我掌心之物,赫然正是"中原一点红"。六年之后,这根玉钗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
第三十三章 花为谁妍
我依照李景隆的安排,用一块粉红色轻纱遮住面目,和他一起进了皇宫。
朱允炆似乎在御花园中,几名太监在前面引路,说道:"国公大人请。"
走过那些熟悉的路径,我回忆起在宫中做女史的四年时光。那时候,因为有着期盼与希望,数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现在想起,万般滋味皆在心头.
当时的值得,如今看来竟是不值得,唯有叹一声世事无常,不再作别的念想。
走过曲折的长廊,眼前的情景让我怔住了。
朱允炆对月焚香祷告,令人惊奇的是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僧衣,侧脸较之两年前清瘦了许多,眉宇间萦绕着难以掩藏的悲伤和轻愁,发上的金冠与黑色的缁衣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个风华正茂的大明天子,给人的感觉却是迟暮与沧桑,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激起他的兴致。
旁边的小内侍边抹眼泪边劝道:"皇上请保重龙体,蕊妃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来看皇上的……"
朱允炆仍在痴痴凝望香案上的牌位,喃喃说道:"蕊蕊,朕错了,朕若早知他会如此待你,朕不会将追赶你们的五千精兵从江畔召回,朕也不会废黜你的妃位!本以为你能够开心快乐生活,朕忍受相思之苦又有何妨!……"
泪水沿着他的双颊滑落,他犹在自言自语道:"是朕错了!……朕坐拥天下,却不能救自己最爱的人,眼看着你到了他的身边,眼看着他毁了你!若非皇爷爷千叮万嘱,给了我这千钧的重担,朕只恨自己不能放下身边之事,遁入空门为你祈福……"
小内侍哭道:"自从蕊妃娘娘仙去后皇上立誓斋戒,又为国事操劳,奴才实在是为您担心。您纵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的……皇上听奴才一句劝……"
我看着牌位上书着数个大字"爱妃唐蕊之灵位",不知不觉落下两行清泪。我想不到朱允炆竟有遁入空门之念,他的哀愁、他的消瘦,都是因为我。
李景隆近前一步,叩拜道:"臣奉旨前来参见皇上。"
我默默在他身边跪下,没有抬头。
朱允炆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眼光还没有注意到我,只对李景隆道:"你来了。"
李景隆道:"臣有一事,恳请皇上恩准。"
朱允炆道:"你说吧。"
李景隆道:"高皇后在世时,曾经赐给臣一枝玉钗,言道无论天下间谁家女子,皆以此物为聘,如今臣已找到玉钗主人,请皇上降旨赐婚。"
朱允炆淡淡说道:"好。"
李景隆喜形于色,恭声道:"臣谢皇上隆恩!"
我没想到李景隆竟然将我带到朱允炆面前请他降旨赐婚,正要发作。李景隆早已跪在我身旁,一下掀开我的面纱,俯首道:"臣有罪,但皇上金口玉言既出,臣必定遵旨。"
面纱轻轻飘落在地面上,露出了我的容颜。
朱允炆立刻僵立在当场。
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步履已有些不稳,颤抖着说:"蕊蕊……"
我打起精神,对他说:"皇上,我是一名朝鲜女子,名叫元妍。我不想嫁给任何人,请皇上收回成命!"
李景隆似乎已有防备,叫道:"皇上,君无戏言,您不可以……"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对李景隆轻轻说道:"曹国公,朕后悔了,朕要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李景隆听到这句话,从我手中取过"中原一点红",说道:"高皇后遗物在此,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朱允炆并不理会李景隆,径自走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