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栏杆遍看
许多的事情,他永远看不到下文。即使他真的那么想要看到最后,却偏偏事与愿违,总有什么拖着他的脚步,得不到他所想要的完美。
扶着自己泪流满面的双颊,沉漪喘息着从柔软的床铺坐起,怔怔的看着从门的缝隙中投影到身上的阳光,温暖而又疏离。
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桌上的两只茶杯还散发着淡淡的热气,似乎是谁刚刚离开,还没来得及饮下那杯香茗,也似乎是等着他醒来一样。
掀开身上厚重的被服,沉漪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扶着胸口久久的出神——这一次他终于醒来还记得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记得那个美人叫做葭蘅,记得自己和葭蘅的因缘,看见了曾经的莲,看见了些许他们两人之间曾经的是是非非,缘起缘灭都的地方。
那个梦境没有看到最后就被什么推了回来,但是他的心中似乎埋没了太多没能来得及宣泄的悲伤和泪水,忍不住现在就掉下来……他几乎半点也不知道,但是灵魂或许已经想起分离的痛苦和悲伤。
这么多年来……竟然,原来如此。
疏影琴好好的摆放在房间里,沉漪沉默着走去抚摸着琴身,身后传来的推门声也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两个人便这样各自静默着不说话。
“沉漪,我们好久不见了。”
陌生却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低低的想起,沉漪惊讶的转会身去,仔细的辨认了满目风霜的男子好一会儿,才眯着眼睛推测道:“你莫非,是……公羊……天玑?”
事隔多年,曾经浓眉杏眼的开朗少年已经成了今日的萧疏男子,沉漪还记得他和沉莲周游全国的时候,在洛煜碰见一个眉开眼笑不拘小节的少年,曾经笑着拉着两个人的手,非要闹着听自己的琴声。
曾经光洁细腻的脸蛋如今已经一半胡子拉碴,双眼中失却了曾经的明朗盖上一层风霜的灰尘,曾经的公子哥一派作风已经似乎被浓厚的江湖侠义遮盖,曾经那样执着沉漪的存在,曾经还有个天璇要杀了沉漪,而如今却是淡淡的笑着:“沉漪,都十年了呐,你一点都没变。你说是不是有些太不公平,这些年我们都变了许多,只有你似乎真的一点点都没变。”
解下脖颈上厚厚的青灰脖巾,公羊天玑笑着将那只脖巾一层层的缠在沉漪的脖颈上,不由分说的拽着一方就走向门外:“这就跟我走吧,大家都等急了,如今只差你一个人而已,外面有些凉你身子弱,得多穿些。”
“等、等等公羊天玑!”惊吓得扯住公羊天玑死死的抱着房内的门板,沉漪瞪大了眼睛看着公羊天玑的后脑勺,“你不能什么都不跟我 解释就带走我!什么大家都等急了,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走?”
公羊天玑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沉漪好一阵子之后才咧嘴呵呵一笑:“我几乎忘了这不是在边关,只知道急着拉人走……其实我也不知是为了何事,月余前师父纷纷将我们召回,说是要来找你们两人,但细节却没有于我们解释多少。
沉漪点了点头,放开扒着门板不放的手顺从的跟着天玑走着,心里却在细细的揣摩徐公苒为何不远千里赶到东海,他们不过是在十几年前的洛煜有过一面之缘,即使他知道自己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即使他的弟子玉衡可能会因为自己而死……那也不能成为徐公苒兴师动众赶到此地的理由。
而沉莲此刻也不在,虽然十几年过去,他也还是不能忘了当初天玑和天璇对待自己的态度。即使时光荏苒,即使身前的人已经改变太多,他还是微微紧张得绷着身体。
公羊天玑似乎并不急着赶去,只是拉着的沉漪的手缓缓的走着,似乎刚才急性子的人不是他一样。或许是两个人太过于静默,他忽然低声笑了笑,微眯着眼睛转回头去看着埋着自己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沉漪说道:“当年从巫太子那里被救出来后,我便被父亲打去了边疆守备,各种消息实在太过闭塞,我也没听说你们都过的如何,你和沉莲怎么不在穆风堡反而跑到这种清净地来教书?”
沉漪摇摇头,苦笑道:“一言难尽,有些事儿一时半刻怎么能说清楚。倒是你在边关呆了这么多年,我看见你的第一眼都不认得你了。你在我印象中还是个爱笑的少年,现在看起来比我爹爹都要年长,既然一人身在他乡,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
“于边关而言,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近几年来外围的夷子们越来越不安分,我们守军忙于操练,不用照顾自己如何。不过即使我们如此镇守也抵不住大桤内乱纷争,我不知还能撑多久。”
沉漪低着头:“别说些不吉利的话……”顿了顿,沉漪蹙紧了眉头。“不过外面真的都这么乱了吗?”
“确实大不如从前了。大桤也许马上就不行了,不知这第下一代还会不会由皇三殿下坐上去。”公羊天玑叹了一口气,“海舟书院内的书生也是越来越不如以往了,曾经也还有些存志气的学子,如今真把这里当成了世外桃源,半点儿声也不肯出出……他们不知道蛮子打到了边境,自边关一路走来,我只得无奈叹息。师兄说过这海舟书院的第一位院主明明是个不出世的奇才,现今的国荆院主也是一个隐世的英才,却不过尔尔。”
沉漪看着公羊天玑认真的模样,不禁笑了出声来 :“这里对很多孩子来说,的确是世外桃源。让他们躲过了尘世喧嚣也罢,总好过被卷入这些个是是非非,徒劳痛苦一声。”沉漪徐徐的叹了一口气,眼前一一拂过梓絮、却痛和晚竹他们的脸,“我一直都以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他一直在寻找,却总是找不到属于他的位置。
“原来穆家人也有信命的时候,你和你弟弟不是一直嚷嚷着我命由我不由天,莫说是这小小的一件事情,就是这大好河山也要去看看热闹,分上一杯羹不是?”公羊天玑挑挑眉,黑溜溜的双眼闪过一道精光。“穆沉莲好计谋,你这提出最初计划的兄长也不差,看来是当年我们看错了你,以为你温温吞吞不知进取,也就会这样把穆家败了下去。”
“沉莲对你们说了?呵,看来也是要你们协助……不过你虽是这样说,但却不能不动心。你虽然是大桤的将军,却先是长生门的天玑,你们人虽少,但是这许多年来,却不曾把长生门的传承断过。”
“我去守边关只是为了大师兄,大师兄心地善良,定然会天下百姓流离失所而忧心,我若能帮他挡外敌一阵子,也就一阵子了……连我们的小师弟破军都肯暂且放下自己的家业去完成大师兄的夙愿,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公羊天玑倏然转过身子深深的看着沉漪,眉宇蹙了又松开,似是压抑太多的痛苦。
“穆沉漪,我喜欢他,我喜欢大师兄,比之这世上的所有,比之长生门,当年若不是大师兄,我决不会入长生门。我的追逐你们永远不会懂得,所以谢谢你当年没有计较我对你的失礼……你的确没有过错,我却和天璇迁怒于你。”
“你这样说,好像让我承担起一个人的命一样。”
“你的身上本来就背负着很多,这个你可不能不承认吧?就我们两个试试看,究竟是你能让大师兄因你而亡,还是由我救了大师兄的命。”
“东风的身边还有情儿,我相信情儿。”沉漪一字一顿的说着。
公羊天玑欲言又止的看着沉漪,终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相信,就相信着吧。或许你这样无忧无虑才是他最想要的……沉漪,是不是有很多事情明明求不得,却远远的看着才是最好,就算自己明明痛苦更无人倾诉,就算怎样也无法见面也一样。”
“正因为求不得才会努力去求得,也正是因为求不得,每个人才会有求不得的目标。”沉漪笑着跟上公羊天玑的脚步,虽然曾经折断过的双腿有过一丝丝的疼痛,他还是倔强的忍耐着,不愿落下一步。“我曾经有许多的就不得,深夜睡不着的时候 就一个一个的想过去,想的头都快要爆炸了一样,但还不是无可奈何,也没有办法改变。
不过,我觉得我能是穆沉漪实在是太好了,我也觉得十分幸福……或许人就是需要时时刻刻对比的东西,若你还记得一些东西,若你还觉得有一丝丝多余的幸福,那就笑吧。既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天玑你也一定能够明白的,有多余的幸福,那就笑吧。
他肯推开一扇门,也希望别人能跟他一样,打开那一扇不容易找到的门。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生死不过一线,他可以见证一个婴儿的出生,同样……也可以云淡风轻的送一个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