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十一月之朱自清】背影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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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编组专用] 【散文十一月之朱自清】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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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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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于北京


小紫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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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谈《背影》 by叶圣陶
这篇文章把父亲的背影作为主脑。父亲的背影原是作者常常看见的,现在写的却是使作者非常感动的那一个背影,并不是平时看见的。那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那一个背影,当然非交代明白不可。这篇文章先要叙明父亲和作者同到南京,父亲亲自送作者到火车上,就是为此。
    有一层可以注意:父子两个到了南京,耽搁了一天,第二天渡江上车,也有大半天的时间,难道除了写出来的一些事情以外,再没有旁的事情吗?那一定有的,被朋友约去游逛不就是事情吗?然而只用一句话带过,并不把游逛的详细情形写出来,又是什么缘故?缘故很容易明白:游逛的事情和父亲的背影没有关系,所以不用写,凡是和父亲的背影没有关系的事情都不用写,凡是写出来的事情都和父亲的背影有关系。
    这篇里叙述看见父亲的背影而非常感动,计有两回:一回在父亲去买橘子,爬上那边月台的时候;一回在父亲下车走去,混入来往的人群里头的时候。前一回把父亲的背影仔细描写:他身上穿什么衣服,他怎样走到铁道边,穿过铁道,爬上那边月台,都依照当时眼见的写出来。在眼见这个背影的当儿,作者一定想到父亲不肯让自己去买橘子,仍旧是把自己当小孩看待,这和以前的不放心让茶房送,定要他亲自来送,以及他的忙着照看行李,和脚夫讲价钱,嘱托车上的茶房好好照应他的儿子等等行为是一贯的,中间含蓄一股爱惜儿子的深情。作者又一定想到父亲为着爱惜儿子,情愿在铁道两边爬上爬下,做一种几乎不能胜任的工作,这真是除了永远感激以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情。以上这些意思当然可以写在文章里头,但是不写也一样,读者看了前面的叙述以及对于背影的描写,已经能够领会到这些意思了。说话要没有多余的话,作文要没有多余的文句。既然读者自能领会到,那么明白写下反而是多余的了,所以作者不写,只写了自己流泪完事。后一回提到父亲的背影并不描写,只说“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这一个消失在人群里头的背影是爱惜他的儿子无微不至的,是叮咛再三舍不得和他的儿子分别的。但是现在不得不“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去了,做儿子的想到这里自然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绪,也说不清是悲酸还是惆怅。和前面所说的理由相同,这些意思也是读者能够领会到的,所以作者不写,只写了“我的眼泪又来了”完事。
    到这里,全篇的主旨可以明白了。读一篇文章,如果不明白它的主旨,而只知道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那就等于白读。这篇文章的主旨是什么呢?就是把父亲的背影作为叙述的主脑,从其间传出父亲爱惜儿子的一股深情。
    文章里记载父亲的话只有四处,都非常简单。并不是在分别的那一天,父亲只说了这几句简单的话,只因这几句简单的话都是深情的流露,所以作者特地记载下来。在作者再三劝父亲不必亲自送去的当儿,父亲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在到了车上,作者请父亲回去的当儿,父亲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在买来了橘子将要下车的当儿,父亲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在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的当儿,父亲说:“进去吧,里边没人。”这里头含蓄着多少怜惜、体贴、依依不舍的意思,谁都辨别得出。我们读到这几句话,不但感到了这些意思,还仿佛听见了那位父亲当时的声音。
     其次要说到叙述动作的地方。叙述一个人的动作当然先得看清楚他的动作。如不看清楚,凭什么来叙述呢?既然看清楚了,还得选用最适当的话写出来,这才能使读者读了之后,宛如看见了这些动作。这篇里叙述父亲去买橘子,从走过去到回到车上来,动作很繁复。作者所选用的话都很适当,排列又有条理,使我们在宛如看见了这些动作以外,还觉得那位父亲真做了一番艰难而愉快的工作。还有,所有叙述动作的地方都是实写,惟有附加在“扑扑衣上的泥土”以下的“心里很轻松似的”一语,是作者眼光里看出来的,是虚写。这一语很有关系,把上面的“扑扑衣上的泥土”的动作,衬托得非常生动,而且把父亲情愿去做这一番艰难工作的心情完全点明白了。
    有几处地方是作者说明自己的意思的:在叙述父亲要亲自去送的当儿,就说自己“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了;在叙述父亲和脚夫讲价钱的当儿,就说自己“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在叙述父亲郑重叮嘱车上茶房的当儿,就说自己“心里暗笑他的迂”。这些都有衬托的作用,可以见到父亲始终把作者看做一个还得保护的孩子,所以随时随地给他周妥地照顾着。至于“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那时真是太聪明了”,那是事后省悟过来的时候作者责备自己的意思。“聪明过分”,“太聪明了”,换一句话说就是“一点也不聪明”。为什么一点也不聪明?因为当时只知道批评父亲的行为而不能够体贴父亲的心情。
    这篇文章通体干净,没有多余的字眼,即使一个“的”字、一个“了”字,也是必须用才用。多读几遍,自然有数。如果读得合乎自然语调,人家听了一定很满足很愉快,因为他听见了一番最精粹的说话。
【附录:背景】
引用
朱自清在《背影》篇末写道:我北来后,他(指作者的父亲)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朱自清文里说:“我意在表现自己。”1947年7月1日作者在答《文艺知识》编者关于散文写作问题时又说:“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里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我这篇文只是写实。”
  朱自清先生在西南联大任教时,课余之暇,随便散步,学生向他请教,谈到陶渊明诗,也谈到《背影》。他的回答很简单,就是:“我在《背影》里写出了可贵的性格。”
  本文写于 1925年 10月,另说为 1927年(见季镇淮的《朱自清先生年谱》)。
  ●文章写的是1917年作者在北大读书时经历的事,是在25年写的。这一时期中国社会的状况是:军阀割据,帝国主义势力明争暗斗,知识分子朝不保夕,广大劳动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作者当时虽未站到革命立场,投入反帝反封的斗争中,但做为一名正直、善良、敦厚的知识分子,必然要感到社会的压抑,产生一种落寞凄凉的情绪。不是吗,作者的家庭,因着社会的黑暗而日趋窘迫,“光景很是惨淡”“一日不如一日”。作者的父亲,先是“赋闲”,后为了找差事而“东奔西走”,乃至老境“颓唐”。这些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奔波劳碌,前途渺茫,谋事艰难,境遇凄惨的现实。在他们心头笼罩一层不散的愁云,如同文章所表现的灰暗的基调。在这一背景上,作者写出的真挚、深沉,感人至深的父子之爱,不仅是符合我们民族伦理道德的一种传统的纯真而高尚的感情,而且父子互相体贴,特别是父亲在融汇了辛酸与悲凉情绪的父子之爱中,含有在厄运面前的挣扎和对人情淡薄的旧世道的抗争。虽然这只是怨而不怒式的反抗,但也会引起人们的同情、叹惋乃至强烈的共鸣。

小紫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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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赏析】
  《背影》之闻名,其实在平常。也不必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只就是平常,恰如棉布之于绫罗绸缎,柴扉炊烟之于钟鸣鼎食,自然抹去了“为文造情”多有的刻意造作之痕。按说,这样的取材细微、速写简易,最难见奥妙,但作者无意雕琢经营自己的感受,就让它吐露又何妨!有几分悲凉寥落,有几分温暖惆怅,像是有什么,又像是没有什么──“父亲蹒跚远去了”,在父与子之间、过去与未来之间,一切很简单又很复杂地凝聚着“天涯沦落共此间”的感情,原是人人皆可体味而又体味不尽的。朦胧的启示也许就在这里──自然和灵魂在其中启示了自身。启示什么并不须指点,它的召唤力正在于永远为非强迫的响应留有余地。
在50年代,关于《背影》曾发生过是否宣扬小资产阶级感情以及应否再把它选入教材的讨论。恐怕后来连这样的讨论也不需要了。然而即令在“无情”的时代气氛里,仍有不少人悄悄留连于这种寓温润于朴素的文字,好像在沙漠中邂逅绿洲、水泉。许多人,包括隔代陌生的人,或许也在性情上响应过朱自清,无缘耳提面命,多在亲切的影响。他为人为文的“平常”,沟通着人世间疏离的感情。
       非常之文,非常之事,世上有,但多不在强求,强求易燥,燥则易折。《论语》上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者常抱非常之情意,狷者多守持平常心,差不多是这意思。在孔夫子看来,狂狷是要互补着才好。朱自清算不上强者,性格的收敛或许注定了理想的不能圆满、注定了低调的人生,只能于有所不为中有所为。这倒也落得难在身后有一本不平淡的传记,或者说正像他的文章、生业都缺少非常的主题材料。然而平常之于他,未始不难。所以好多年,他常在寂寞困愁里,一首《盛年自怀》写着:“前尘项背遥难忘,当世权衡苦太苛。剩欲向人贾余勇,漫将顽石自蹉磨。”   
       五四时的青年知识分子,后来不能不各自须寻各自门。在“蹉磨”中做着,努力着,这是朱自清选择和实践的一路。同好的还有叶圣陶、夏尊、丰子恺、刘半农、郑振铎、闻一多、俞平伯、宗白华、沈从文诸位,大致相知相沫,服务于教育、文学、出版,可以说,偏于文化学术园地的耕耘。朱自清更是在中学和大学的教坛上鞠躬尽瘁而殁。在当时,恐怕很难评价这种节制、淡泊的人世态度。然而朱先生的定力在于此,文化和人格理想也在于此。我们读其遗文,想其为人,可知他如何以踏实、持正、勤勉、厚容的质料来铺这条路。人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又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不媚不亢的态度投入这时代。如此,朱自清大约寄怀于顾亭林的精神──“自今以往当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即在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躬行着“博学于文”和“行己有耻”,一面不苟且遁世,一面又“明其道而不急其功”,当然算不上时代的先锋,却也在路上留了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这更像任着一种“牛轭精神”,苦乐皆在其间。这种精神落实到文化学术上,其益处大概仍在“为非强迫的响应留有余地”。比如我们注意到在治学上取一种不武断的态度,既非“信古”又非“疑古”的“释古”取向,都同不求甚解而好言语道断的风气不相同的。   
       从一种望而崇高的政治意识和使命感去判断,朱自清所选择的路并非一条大道,甚至在多为慷慨激昂之气所弥漫的年代,连他本人也要惋叹走着一条“死路”,在当时和嗣后,人多以为无望。但他又不肯自弃,因为他实在是以教育和学术的传播为自己的生命了。其实,世界上原本是没有路的,或者他因为承认了一己的有限,便在这有限里来燃尽了自己。   
        如果以朱自清的状态来看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不论一时的兴衰,大概可以承认他们的选择本来是很有限的。多少年,读书人常在考虑进退的问题、“独善”和“兼济”的问题──“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选择的矛盾联系着身心的忧乐穷达。这似乎难以用正确或错误、积极或消极的尺子来作简单衡量。长话短说,一个平常的耕耘者比建功立业的斗士可能要显得缺乏意志与热情。然而情愿放弃担当主要角色的机会,情愿承受寂寞而耽于一种心灵的跋涉,比如自处于学术之角,亦未必不充实,不能有卓然的奉献。尽管这体现为一种退避、妥协,甚至是无可奈何的,且常与人生的问疑为伴──何来何往,生兮死兮,颇以诱惑纠缠为苦。

小紫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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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展思考】
倪文尖:《背影》何以成为经典?
       近几年,中小学语文教育的改革力度不小。好多种教材同时在全国各地试用,有些教材在内容调整上大动干戈,不少传统名篇纷纷落选。但是,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我自岿然不动”,依然是每一种教材的必选课文。为什么?是否因为《背影》是朱自清写的、早已成为经典,就不敢造次了。
       我想,之所以也许这样问,是因为:《背影》,1500来字,看上去朴素、平淡、无奇;要是有人讲,眼下中学生的好作文,不比它差了太多,会有相当多人信以为真的。——当然,现在,即使谁写出了《背影》的水准,也不可能成为朱自清、其作品也不会有《背影》级的礼遇。就此而言,甚至不妨说:《背影》是因为朱自清所写才如此著名、被讲得那样好,而经典化了的。
       这并不奇怪。首先,有所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有所谓“余生也晚”。其次,这般想法其实很符合现代的文学理论,美国文论家乔纳森•卡勒就曾用“超保护的合作原则”的精深术语阐释过类似情形(参见《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第27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11月版)。简单地说,因为你对朱自清有基本的信任,对他的文章有超级的“保护”,信得过《背影》是内涵深刻、艺术性强的经典作品;而因了这种信赖,假使读不出《背影》的“好”,你会怀疑自己的水平问题;即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你也会非常“合作”地反复读、讲出个子丑寅卯来。
       所有的人都这样,《背影》怎么可能不成为经典?不过,应该考虑到《背影》是朱自清1925年的创作,事情要稍微复杂一些的。
       那时候,朱自清虽然早加入了文学研究会,办过文学刊物,尝试并发表了诗歌、小说、散文等多种文类的作品,数量也不算少;在散文写作上,还已经有了《歌声》、《匆匆》、《温州踪迹》等精品;特别是1923年,他和俞平伯同题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同时出现于知名刊物《东方杂志》,“在那个时期的白话散文中,这两篇都颇动人,流传甚速”(王统照语,转引自陈孝全《朱自清传》第71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3月版),成了文坛的一桩佳话。然而,总体看来,那时候的朱自清毕竟还没成为后来那样著名的“品牌”;毋宁说,恰恰是《背影》刊揭后,给“朱自清”增加了很重要的砝码。
       那么,《背影》为什么做得到这一点,在当时就能脱颖而出、引人注目呢?海外现代文学研究名家李欧梵的意见是颇有启发性的。他曾在北京大学讲学道:鲁迅在著名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所说,中国的“圣人之徒”“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集中表达了五四一代人对于父辈的不满,“五四”是个反传统的年代,是个“打死父亲”的年代,五四文学的父亲形象都是负面的;而《背影》不同,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里,它第一次重点刻画了一位正面的父亲形象。在“满街走着坏爸爸”的情况下,这一个“好爸爸”一下子激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要而言之,《背影》生逢其时,在一个特殊的语境下获得了非凡的成功,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声誉。
       需要补充的是,《背影》至迟从1935年起,不断地入选叶圣陶等先生编选的《国文百八课》、《初中国文教本》、《开明国文讲义》以及《开明新编国文读本(甲种)》等民国时期的中学教科书;并且,这种取向不曾因1949年而中断,在该年7、8月间面世的《新编初中精读文选》中,“编辑例言”的“本书选材的标准”已经新添了第一条“符合新民主主义的精神”,而《背影》依然作为合适者入选了(《叶圣陶教育文集》第四、第五卷,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8月版)。从此,新中国的语文教材少不了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里夸奖过的朱自清先生,也少不了他的《背影》。很显然,教材的广泛影响与权威性,无疑为《背影》解读时的“超保护的合作原则”锦上添花了许多。
       一句话,《背影》何以成为经典?文学外部、甚至文学之外的原因是重要的,而且确乎是根本的。
另一方面,正像卡勒所辩证指出,有些文本再赋予多少“超保护的合作原则”,仍然无法读出什么“文学性”:《背影》之所以成为经典,如果没有其内在的成为经典的质素作为前提,同样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背影》“之所以能历久传诵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只是凭了他的老实,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李广田《最完美的人格》),类似的说法,我们更为耳熟能详。当年,叶圣陶先生将《背影》选入教科书,就有提示:“篇中的对话,看来很平常,可是都带着情感”;如今,各式各样的教材、参考书、教辅读物讲起《背影》总是强调:此文写出了、写尽了父子情深。
       这些自然是不错的,《背影》的确“表现了父亲爱护儿子的深挚情感和儿子对父亲关怀的感激之情”(见洪宗礼主编《语文》初中第四册第83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12月版)。但在我看来,《背影》的讲读史上,始终存在着一种不大应该的简单化定势:将“父子情深”平面化地理解为父子关系一贯其乐融融,将朱自清父子之间的感情一相情愿地“提纯”、“净化”。
       我们知道,《背影》是回忆性的散文,在《背影》文章与“背影”故事之间相隔了整整八年,而八年的时间可以有多少事情或曰“琐屑”发生!且不说有关传记材料里的朱自清与父亲的那些龃龉与不欢(参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1期第235页),就是在《背影》文本里,作者也照实记录了一些,只不过把话说得简约、含蓄,需用心读才能破解罢了。——我指的是文章的最后一段。
      “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暗示、交代得已经蛮清楚:父亲年事渐高之后,退化、颓唐得厉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朱自清他们的家庭琐屑也不少;父亲待“我”大不如从前。而“我”对父亲怎样呢?单看看父子“不相见已二年余了”,却还是父亲主动地“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写了一信给我”,就不难想见:“我”对父亲的意见是多么大,又仿佛多么地理直气壮;很明显,“我”待父亲更是不好的。
      既然如此,“我”怎么竟在那种情境中写下了《背影》这篇赞美父爱、赞美父亲的文章呢?《背影》问世22年后,朱自清对此的记忆还是非常清晰,“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那句话”(转引自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编著《语文》初中第一册第10页,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6月版)——“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里,所谓“大去之期”其实就是一个“死”呀!你想想,父亲有两年未曾与儿子谋面,终于给关系尚僵的儿子去了封信,别的未曾多说,就径直谈到了自己的死。这怎能不令朱自清顿时不胜羞愧、伤怀悲叹,念叨起父亲的好,而反省自己的不是:无论父亲有怎样的错,也无论自己有多大的委屈,父亲永远是父亲;真是再也没有比自己这两年的表现更大的错误了;父亲还有没有时间与机会让儿子弥补过失……,只要是为人之子、为人之女,就应该理解作者这时候的心潮难平、激动不已。
       而我要说,虽然很多人注意到了朱自清在1947年的那番回忆以及文末一段的重要性,但很遗憾,迄今还是未曾见有人话讲到点子上:正是在这文章的收穴之处,隐藏着《背影》之所以“好”的最大秘密,也蕴含着《背影》文学经典性的最重要潜质。对此,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体会。第一,在主题内容和思想上,朱自清虽“只是写实”,却真切地写出了父子这样的血缘关系,也会有摩擦,父子这样的亲情也会有波折;揭示了“月有阴晴圆缺”,人都世俗复杂、并可能由此出错的客观现实。这样,“父子情深”的经典主题,格外增添了儿子的愧疚、忏悔之情,这在作品表现的诸多情感中也是极具分量的;而且由此,《背影》便不再像一般同类作品那么简单、浅显了,即或可能失去了“纯情”,却是结结实实地收获了家庭、人生等多个角度的复合的厚重的体验。
       第二,更加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发现文末的深意,《背影》所抒发的浓情就显得有些突如其来的过分,文本里的不少着力点也多少显得做作;换言之,只有发现了《背影》中轻易不露真容的“豹尾”,才能发现《背影》在艺术上的讲究与到位,其中最特别的一点,就是对于文章结构、情感表达、语言选择等多方面的控制,那种控制既强大有力,又收放有度,还自然天成,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不妨稍许细心琢磨一下:朱自清是在羞愧、伤悲、感恩等等复杂情感把自己激动得不行的情形下开始《背影》创作的,也就是说作者写《背影》其实用情极深、用力极猛;然而,朱自清没有像个生手一样一起笔就大抒其情,而是千种波澜几乎不见地这样开了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仿佛很平静,既破了题,也设了疑,而一旦读懂了结尾后再重读,朱自清极力克制着的情感就很容易体会到了。更进一步而言,这个开头意味着,作者在那样的心潮澎湃下,还能自觉不自觉地考虑文章结构等技术上的问题,说明,朱自清作为一个散文家已经相当成熟了。而且,这样一种成熟贯穿于《背影》文本的始终,比如,作者连用两个“再三”、两个“踌躇”以及交代“父亲是一个胖子”等充分的蓄势与铺垫;比如那著名的“背影”镜头:“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你有没有发现,这,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电影特写镜头:着装的色彩十分明确,动作的方向十分清晰,画面感觉极强;而且,又实在是个太煽情的镜头,难怪作者很适时地写道,“这时候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读者,也多半会控制不住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朱自清在艺术性上的追求也就起到了效果,作为“文眼”的“戏剧动作”要么不发,一发便中,立竿见影。又比如,文章的末尾一句,“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色马褂的背影。哎,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既注意了为文的起承转合,又嘎然而止、余音袅袅……
       在这样的“字字珠玑”之后,是否就将《背影》的内在潜质发掘殆尽了?我看也未必,兹举一例。我们前面说到,《背影》是五四文学中最早正面刻画父亲形象的;而已经有人发现,《背影》描写的父亲形象主要有“细心”、“体贴”、“不强壮有力”等特点,这和父亲的经典形象“责任心强”、“坚毅”、“粗心”、“有力”差距甚远,“我们在《背影》中看到的与其是一个父亲的形象,毋宁是一个母亲的形象”(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1期第235页)。这是个有趣的发现,而怎么解读它、由此出发又可以读出些什么?更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你可以联系朱自清创作的一贯风格,联系《绿》、《荷塘月色》、《给亡妇》,尤其是同在1925年创作的议论性散文《女人》,从朱自清文章的女性譬喻、女性化意识等方面下功夫,也可以联系朱自清的生平经历,甚至适当运用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去作为别的研究的引子。你也可以接着思考,《背影》是正面塑造父亲形象的作品,可为什么《背影》里的父亲还是更多地像个母亲形象?这和五四的社会语境、文学语境有怎样的关系?是否可以说五四时期存在强大的“集体无意识”,使得朱自清运思、命笔起来不由自主?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背影》解读的宽度就是你生活的宽度、思考的宽度。短短一篇《背影》里有悠长的朱自清的生活史、情感史、思想史,也可以有你自己的悠长的生活、情感乃至思想的历史。文学阅读甚至“文学”本身都不怕、很需要这样的投射与移情,对此,现代文学理论是早就言明了的;而且,恰恰是那些经典化的作品,因为有“超保护的合作原则”的惠顾,有无数读者的反复阅读,所以越读越精彩,越读越经典。换句话说,你我的参与也正是经典何以成为经典的一大原因。
       倘使话讲到这地步还不无道理,那么,非要厘清本文所说的哪些内容属于《背影》本来就有的,哪些又属于“超保护合作”来的,就既不可能,更没有必要了。《背影》何以成为经典?让我们不很恰当地借用一位名人的妙喻来作结吧:你吃了一个味道很好的鸡蛋,只要知道味道好极了就行,又何必追问这个蛋是怎么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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