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十一月之朱自清】论书生的酸气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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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编组专用] 【散文十一月之朱自清】论书生的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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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生的酸气
朱自清
      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着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什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说新语·轻诋》篇却记着: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刘孝标注,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婵声。所谓重浊,似乎就是过分悲凉的意思。当时诵读的声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

  纤云四卷天无河,

  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

  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

  君歌声酸辞且苦,

  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

  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

  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

  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

  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

  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

  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捨瑁ツ茏越薄U饫锼岛鹚淙荒艹幽歌 *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脸一副可怜相。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

  雄豪而妙苦而腴,

  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

  气含蔬笋到公无。......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破落到这个地步,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酸到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的。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调调儿,真够酸的!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可是许差不离儿罢。

  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他们可以看得开些,所谓达观,但是达观也不易,往往只是伪装。他们可以看远大些,梗概而多气是雄风豪气,不是酸气。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再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了白话,吟诵用不上了;代替吟诵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诵和唱歌。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们虽然还有些闲,可是要常得无事却也不易。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脚踏实地向前走去。早些时还不免带着感伤的气氛,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也算是酸气,虽然念诵的不是古书而是洋书。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大家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

  1947年11月15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29日《世纪评论》第2卷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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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赏析
曹述敬
 
  朱自清的散文,在现地文学里独具风格,自成一家。不过,青年同学一般只熟悉他早期的那些抒情名篇。其实,朱自清是人所公认的“寿命跟进步一向成正比例”的作家、学者,他晚期的许多杂文,论著,思想内容都更成熟,实在,文笔也更精炼,老到。《论书生的酸气》,就是他晚期的一篇作品,作于一九四七年。——一九四八年,朱先生就因贫病交困过早的逝世了。
 
  读了这篇作品,突出地感到它内容丰赡,阐述明达,从中见出作者进步的思想,也见出作者踏实的功力。一方面,作者对于古代诗文中像“书生”、“寒酸”这样习焉不察,最容易从人们眼底滑过去的词语,析词素,考用法,探其渊源,观其发展,终于揭示了它义蕴的奥秘,赋予以确切的诠释:这在学术研究上要算新的贡献。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文章揭穿了历史上的读书人好以“书生”自负,“寒酸”自慰,甚至无端嗟叹,“无病呻吟”的种种可怜相。这颇有助于当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认识,思想改造,是具有现实意义的。又由于经过作者朴素而又具有风趣的文笔的描述、润色,许多枯燥的诗文词语,琐碎的历史掌故,讲得娓娓动听,津津生味,吸引力就更大了。从前有个古文名家,能够“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如果单从文章的题材和风格着眼,朱自清的这篇杂文也类似这种情形。只是它由“不要紧之题”,“不要紧之语”,却发掘出要紧的主题思想,毕竟是超过前人了。
 
  评价这篇作品的内容,使得着“深至”这一现成的批评用语,要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深”,“透”。深是就文章的涵义说,也是就作者的用意说。透是说对问题分析得透彻。这篇作品载在作者自己结集的《论雅俗共赏》一书里。作者在序文中说,全书收的都是“关于文艺的论文”。这篇论文取材于古典文艺作品,讨论的问题自然也可以视为属于古典文艺方面,而且作者在这些问题上是有所发现,有其创见的。不过,作者的用意却并非纯然是传统的学术问题的讨论。正如他在序文中所表明的,是“企图从现代的立场上来了解传统”,也可以说是从“近于人民的立场”来研究古典文艺,是努力“朝着这个方面说话”。惟其如此,他就能跳出封建士大夫,乃至现代的旧知识分子的范围来考察他们的言行,因而能够批判地研究、分析古代诗文中使用的词语,出现的问题,能够揭示出诸如“书生”、“寒酸”这些词义的实质。如说: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这就一语道破:清高的实质是脱离现实。而书生所以和现实脱了节,又是因为他们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过分的执着书。这样,书生便成了嘲讽的对象,书也成了话柄了。这里又道破: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是古今知识分子迂腐不达,顽固守旧,不知通变的病原。特别有趣的是,经作者考明:常常用来形容“书生气”的“寒酸”这个词,它在意念上“酸”比“寒”重;而“酸”在这里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味觉,原来却是声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作者从唐宋几个诗人的含有“酸寒”,或“酸”字的几个诗句说起,援引《世说新语》一书里的几个故事,说明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无论读古人的书或自己的诗,都是如此。接着又进一步阐明:晋宋间人的所谓“詠”是长吟,并且以悲凉的情调为主。这或许受到当时的和尚们梵诵或梵唱的影响,或者是接受了楚声楚调的传统。作者又从春秋战国时代士大夫的唱歌,汉唐以来书生的讽詠或吟诵,并且援引一些古代的民间故事,证明那都是以悲歌为主;悲歌最为动人。结论是,“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作者于此引用了朱子在《楚辞辩证》里说的一句话,紧接着就加以阐发,说:“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逗人笑了。”这几句风趣、幽默的文字,像是作者顺便就读书人东施效颦,无病呻吟的现象加以嘲讽,实则却是提出一个新的重要论点,成为文章深入一层的关键。下面的文章的许多意思就是由此生发出来,开展下去。是真的书生本色发泄苦情;还是“无病呻吟”,摆空架子,附庸风雅:这就成为评判一个作家、文人的人品高下,及其作品优劣的准绳。杜甫的诗中虽然不乏悲愤伤感的情调,但他“窃比稷与契”,嗟叹的是天下大事,所以杨亿以“村夫子”讥笑他是不公道的。陈师道的诗,由于是“闭门觅句”,不接触广阔的现实社会生活,作来作去,只关一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为了极其形象化地写出书生酸气,作者举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和昆曲里的文小生。在这两段引述夹杂着平议,说明附带着描写的情趣盎然的文字中,作者严肃地指出:“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到他们嗟叹的那地步;倒是‘常得无事’,就是‘有闲’,有闲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吟’了。”这些话,显然不只是分析历史上的读书人,也是在品评现代的知识分子了。文章旁证博引,往复阐述,移步换形,层层深抉,无异是对“书生的酸气”这一论题作了一次历史的总清算。写得真是透彻极了。然而文章的深意,也即作者所以要写这个题目的深刻用意,却是在末尾的一段才完全显示出来。末尾一段的内容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承接上面的文字作了个小结,把“寒酸”气、“穷酸”味的浓度,及其与书生失意的程度的关系给分了个类:一般地说,酸气是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但若爬上去,得了意,“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废书不读,酸气就可以“洗”掉。失意的书生,有人看得开些,达观,也可以免去酸气;但那要真的,伪装不行。失意的书生,有人看得远大些,有了雄风豪气,便没有酸气了。这前一部分都说的是古代的书生。后一部分,说到了近代的知识分子(按:指现代的和当代的),要言不烦,却是入了正题。这是全文的主旨所在。近代是我国接连发生大变乱大革命的动荡时代。这个时代逼得知识分子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他们不再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了白话,“吟诵”用不上了,这就丧失了用以发生酸气的物质基础。酸气自然就会少的。可是这种变化需要有个过程。有些人觉悟快点,有些人慢点。觉悟慢的,一时还看不清楚自己。他们或自觉清高,或自命不凡,总难免还有酸气,虽然念诵的已经不是古书而是洋书了。可是,形势逼人。时代越前进知识分子在伟大的革命事业面前,越能看清楚自己。他们逐渐认识到“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再说,一般知识分子的生活、待遇也很一般,比起工农群众来,他们“虽然还有些闲,可是要‘常得无事’(按:就是说,要像封建士大夫或现代的‘帮闲’人物那样,有闲,无聊)却也不易”。于是“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脚踏实地向前走去”。这些进步的觉悟的知识分子便走进革命队伍的行列。到了全国解放前的“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即使那些觉悟不快,转变稍慢,一时跟不上革命形势,“早些时还不免带着感伤的气分,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人,这时也“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部分知识分子的这种改造过程,看似有点被动,在作者的笔下显得颇为尴尬,然而这却道着了旧中国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如何才走上革命道路的真相。作者绝非嘲笑这一部分人进步得慢,而是满腔热情地肯定他们进步的方向。文章的结尾作者以非常坚决的语气说:“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文章在结尾才点名主题思想,真是所谓“曲终奏雅”了。
 
  本文的写作特点主要在结构上,这是和文章的内容相适应的。我们不妨用“宽而严”这样一个词组来概括它。宽,指布局;严,指组织。可以分开来说。
 
  布局宽。这虽是一篇文艺论文,但它与一般论文的写法不同。一般论文,或先立观点,用论据去论证,或先举论据,从中引出观点,论据一般都是举例性质,能够说明问题就行,不需要许多。但这篇文章使用的材料,大部分都属于要研究、讨论、解释的对象,不是简单的例证。又因作者不是简单地解释“书生”、“寒酸”、“蔬筍”、“洛下詠”这几个词语;而是从系统地清理这些词语的涵义入手,进行研究含有这些词语的整个诗文应如何理解,以至讨论那些作家的身世和思想。可以看出,这是把这个题目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专题来研究的。所以使用的材料不妨求广,不厌其多。又因本文的作意不限于考古,而在于通今,既要求有学术上的价值,又要求有现实意义,所以现代文学中的材料也有涉及到的。从时代说,包括春秋、战国,汉魏六朝,唐宋两代,直至近世。可以说是上下几千年。从引用的书目说,有《列子》、《世说新语》、《晋书》、《宋书》、《诗品》等六七种文史著作。涉及的人名,有十八九个之多。材料这样广泛,内容这样繁富,文章的布局自然必须宽弘。再加上作者行文的风格一向是纡余委曲,条达疏畅,说尽事理,文章的格局过于逼促,也是不行的。但材料多,布局宽,要写得既不显得堆砌,而又组织严密,这就需要写作技巧和掌握文章的一些规矩法度了。
 
  组织严。宽和严原是对立的两个概念,但在文章的结构上却要求二者完美地统一起来。文章由于材料多,意思也多,布局尽管可以宽弘,但格局总需有个限制。事例依次平铺,无所重轻,不行;行文散漫无归,没有检束,也不好。在这个问题上,古人有些评论是很中肯的。如清代有个古文家说:“文主于意,而意乱文;议论主于事,而事杂乱议。然亦有意多事杂之文,必有法之束之。不然,则如蒙师离塾,叫喊跳踢,哄然一屋矣”。有人评论苏轼的文章是“一泻千里”。其实这是说文章的气势,不是说的结构组织。朱熹就看出了苏轼的文章的结构法度。他说:“东坡虽是一往滚将去,他里面自有法度。今人不理会他里面法度,只管学他一滚做将去,故无结构”。这些话,我们也可以用来讨论现代的文章。那么本文的组织如何严密,它究竟有什么法度呢?全文共分九个段落,头两段是采用习惯的破题法。先说“书生”是怎样一种称呼,这种称呼寓藏着什么褒贬意味。再说“寒酸”该怎么解释,和书生有什么关联。作者顺手拈来韩愈、苏轼、陆游、范成大的几个诗句,让人知道唐宋诗人是常常用“书生”和“寒酸”、“酸”气味这样的词语来称道别人,或者自称,并不显得是贬义。这两段文章的要点是很容易抓住的。最后的一段是全文的总结,并显示着主题,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了;它的段意也是很明白的。值得注意的是中间的六个段落的安排。这六段文章材料多,意思也多,引文夹杂着评议,前言后语交叉的不少,有些还象是重复,头绪显得纷纭。段落内容的大意都不象头两段那样界画分明。其实,界画分明只是段落的一种形式,分段的一种方法,一篇文艺作品的段落,如果通篇如此,结构定然死板。好的文章布局,看去就象面临千岩万壑,重峦复嶂,不可一览而尽;却又不是杂乱无纪。这六段文字,只要我们细心阅读,就会看出它写得层次分明,自有法度检束,不是信笔所之,由它“滚将去”的。这里应该注意两点:一是,笔路有放有收,而且是随放随收,放放收收。二是,有一个贯串全文的线索,下面我们分别说说。
 
  第三段开始,作者提出他的主要见解,说书生气味的“酸”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从《世说新语》一部书里举了四五个例子加以说明。第四段根据《晋书。谢安传》说的“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世说新语。轻诋》篇说的“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说明“老婢声”就是“咏音重浊”,从而推断“当时诵读的声调似乎以悲凉为主”。这是对上面提出的“酸”是指读书的声调这一论点进一步研究提出的另一个新的论点。为了说明这个论点,作者引述了《晋书》里的一个故事。引述之前,笔路一转,忽然提起前面提过的《世说新语》里王孝伯的话语,和王胡之的举动,并加以阐发,说:《离骚》《九歌》都是楚辞;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作文章时象这样前边说过的话,后边又重提起加以照应,过去的评点派批评家有各专门的术语叫做“回抱”。接着说: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都是“慷慨悲歌”,这也是“回抱”前文。第五、六、七段的内容又深入一层,论述历来的唱歌,讽咏都以悲歌为主,也以悲歌最为动人。这里作者对“无病呻吟”那段风趣的描述,说那是“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象是丑角扮戏”,这同第四段说过的有人“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了分”那些话,实际上是互相照应,是第三次出现的“回抱”的手法。第八段开头说:“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了。”这几句话是很重要的。按照作者的观点:赵宋以前书生的酸气,大都是辞苦声酸,情况悲凉,发乎至情,很能动人。赵宋以后书生的酸气,往往是“无病呻吟”的装“酸”。但这里对赵宋书生的酸气并没有举例说明。这是因为前边已经举过陈师道等好几个人,不必重复地提。只说,“道学的兴起……”就会明白。这实际上对于第四段末尾说的捏着鼻子装悲哀的“洛生咏”,“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又是一次“回抱”手法的运用。“回抱”大约就是回顾,回过头去照应前面文章的意思。有些文章的写法就是“立定主意,步步回顾”,使文章的主意“方远而近,似断而连”,这对清楚地表达思想、说明观点是很有裨益的。经过这样的分析,就可以看出本篇中间的这六段文章“似纠缠,却有眉目,似拖沓,却分浅深”,组织是够严密的了。
 
  以上是只就中间六段文章的结构说话。另外还有一个贯串全文的线索,就是范成大的“洗尽书生气味酸”这一诗句。不过,它在第二段初出现时同韩愈、苏轼、陆游三个人的诗句列在一起,人们会当作陪笔闲闲看过。其实,“论书生的酸气”只是标题,“洗尽书生气味酸”才是作者心目中的主题。如果只是泛论“书生的酸气”,那就限于一般学术讨论,思想性就差得远了。论书生的酸气“的目的在于要”洗尽“它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我们很有理由推测,作者大约是先想起这个诗句才动手作这篇文章的。第三段开端的设问,显然是就这个诗句后面的五个字说的。但这仍然未必会引人注意。第七段明确回答,所谓”书生气味酸“指的就是苏东坡说过的”酸馅气“。而这种气味,照作者的渲染是所谓”吃不得“、”闻不得“的”扑鼻酸“。那就当然应该是”洗尽“了。不过前此所谓书生,还可说是指的古代的封建士大夫等读书人。到了第九段文章的结尾,作者可就明确指出,现代的知识分子也只有去掉”感伤的气分“,不要那样”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应该赶紧”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读到这里,我们该会回过味来,发觉范成大的这个诗句在全文里占有重要的地位。如果等闲视之,是不能深透的理解本文的内容的。作者把这句话安排在三处,使它发生着由浅入深、由远及近地表现主题思想的效用,这就好象”国手置棋,观者迷离,置者明白“了。文章的技巧是很高的。
 
  我们不好说朱自清先生是“书生”,身上也带着“酸气”。但却知道改变旧思想,培养新习惯,跟着时代前进,为新社会服务,是他生前衷心的愿望。他晚年(去世时才五十一岁,只能算是中年吧)有两句名言:一是常说,“向青年学习,同时代看齐”;一是对他的学生说,“要教育我们,得慢慢地来。”这两句话表现了他自我改造的决心,也表现了他自我改造的态度。“慢慢地来”,意味着踏踏实实地进步,不容半点虚假。要使新思想在脑子里生根,在行动上体现。改造是为了自己受用,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浮夸,给别人看的。旧知识分子的改造不怕“慢慢地来”,就怕停滞不前。毛主席在《别了,司徒雷登》里曾赞扬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是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只可惜这样一位辛勤的教育工作者,文学工作者,作家,学者,只差几个月没有看见全国的解放,只差一年没有看见新中国的成立就过早地逝世了!要是天假以年,让他活到了现在,我们相信,他该早已“洗尽”了旧的思想习惯。在这伟大的新时代,以他那坚实的进步思想,踏实的治学精神,还有那清新的文笔,不知又写出多少新的诗章,散文和文艺论文了。
 
  写于1978年8月12日,适值朱自清先生逝世三十周年。

扑倒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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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1-10-13 0
辅助理解
  
人们常说,穷酸书生。为什么说书生穷酸呢?
首先说,书生为什么穷。穷,是因为,书生有才也不愿意贱卖。因为贱卖有辱书生人格。
为什么酸呢?就是因为不贱卖啊 ,所以,又没有钱。但是书生的高傲又想要让书生在物质上超脱一点,这是要靠钱来堆的。所谓站着不腰疼,是因为站着。弯着腰的人,时间长了,难免就疼了;书生没钱,所以,又要精神胜利,就酸了。
我们大多数书生都是这样。
要拜托书生的穷酸,有几条法则:
第一,有个有钱的老爸老妈;
第二,自己已经物质超脱;
第三,要知足常乐,不去羡慕别人,安安份份,踏踏实实过日子。
第一条基本靠运气,你不能左右;
第二条,基本靠努力加机遇,你能左右努力,却不能完全左右机遇。当然,机遇只钟情于有准备的人,要想通过此条实现不穷酸的目标,你可以“时刻准备着”;
最后,你要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又不愿意忍受“时刻准备着”的内心折磨和精神上的煎熬,最好的办法就是践行第三条了。
否则,呵呵,你就继续做个穷酸的书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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