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长留。
谢长留。
谢家长留,名满京华。
冥冥之中有如天意,当长留二字从重华口中溢出之时,几不可闻却偏似惊雷乍起,几乎要惊动了三十三天外的神佛——
大平元年,一段纠葛从此埋下,流光十年嵌春殿,有一种相逢胜过了寻觅一生,从此这世上只要有重华,就有长留——
仿如三生石上刻下的誓约,风狂雨急模糊了痕迹,却终也不能逃脱亘古的宿命。
长留说,知道他是爱我的。
云淡风清,天经地义。
古来重罪,叛国有一。
京兆尹江礼恺指富国侯赵勤通敌,龙颜大怒,祸延九族。
重华为忠奋侯之子取名长留,谁不称妙;重华欲加责于臣子,又有谁敢拦阻?
然而长留偏不!
他说,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于是便与天子朝臣僵持了三日。
谁妥协?却是龙袍加身之人。
圣朝天下,知天命者唯有天子,然天子却说:“此天欲存之!”。
天欲存之,抑或长留欲存之?
此时骁骑尚未及弱冠,却早已爱逾人臣,显赫加于天下。
其宠若是。
然而却仍是不能长留,韶华流逝有如覆水难收,一日日拥着长留,终于还是逃不过立后的谶言——
便是天子又如何?
长留之于重华,便如龙阳君之于魏王,便如董侍郎之如汉哀帝,哪一个,却又幸福了?
旦旦信誓也早已仿如隔世,不过流转成午夜梦回唇际的一抹浅笑,苦涩亦流连。
长留跪下了,似说而似非说,有一种声音低语:“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早日立后。”这可是出自长留之口?
于是互相撕裂起灵肉来。
明明是为了彼此,却如挥利刃留下伤口,利落地不可质疑,分明有暗红的鲜血流淌下来——
再怎么拼命拥抱,也找不回流失的温度,发肤相缠仍是寒冷刺骨,只剩下那一点佛手香,撩拨起刺痛的神经末梢——
终于有人要戴起那顶凤冠。
长留呵,穷你一生,也不能伴君如正宫皇后。
这世上有一种誓言,是绝对守不到海枯石烂的。
重华说:“长留,我保证一切都会和现在一样!”
喘息相闻之间,长留有否轻笑出声?那一种逆转命运齿轮的变数已经出现,却为何还要说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谎言?
即使重复一千次,还是谎言。
今朝有酒今朝醉,花开堪折直需折。
深宫里不再只有一个长留,而重华也不再是长留一人的重华——
你且告诉我,究竟如何再与从前一样?
连那一呼百应的风光,也被你打散成过眼云烟!
十年嵌春殿,终有一日成空阁。
于是离开,那年少轻狂时顽桀的自傲、夏夜里躲在少年身后的沾沾自喜,还有一天天念着重华二字呵护起来的灵犀,全部丢弃。
疾风卷地时喝一口烈酒,周身温暖的热度,却终是与那人不同。
浅吟低唱,自讽自嘲——
五陵世家,莫如一谢。谢家长留,也终于风光不在。
谁说浮生不若梦?
可是终于连避开也不能。
九五至尊,却寻到了迷津小镇。
重华按着长留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好怕……怕我再也找不到你,怕你真的跟别的男人走了……”
这哪里还是圣朝天子?!
想说的话总是晚了一步,想做的事总是无从下手,明明是私心相许明明曾裎裸相见,却如何走到了这哀怨之声相闻的地步?
破碎的琉璃,即使聚集了天子所有的人臣,也终不能再恢复原来的样子。
于是忧心忡忡,于是担惊受怕,于是不敢确定——
重华的声音嘶哑得颤抖,只是等一个答案,却像要用尽了毕生的精力,他问:“长留……你还爱我吗?”
你还爱我吗?
为了天下社稷而立正宫皇后的我,你还爱么?
为了天家尊严而不再包容你的我,你还爱么?
年年岁岁花相同,岁岁年年人不同。
物是人非,今非昔比。
前程往事俱不可追。
长留,你还爱我吗?
哪怕是一句谎言,你还……爱我么?
然而却连谎言都说不出口。
听过了重华再不能兑现的誓约,才知道甜言蜜语最后竟是苦果。
如果我再不能留在你身侧;
如果我再不能追逐你的目光;
如果我们之间相隔了整片天下——
且容我爱你如风行水上。
于是长留拉起重华的手,轻轻地覆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那里曾日夜不歇地思念过一个人,那里曾汹涌澎湃地呐喊过一个名字,如今却空虚地只留下回声:
“我还爱你,只是这里——已经荒芜了。”
身无彩凤双飞翼,终于还是到达不了那名为幸福的高度。
…………
于是这一次,逃去了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天长地久。
巍峨妩媚的嵌春殿、水波潋滟的白水湖,连同堂皇京城和那一整段飘荡着佛手香的记忆,全部都埋进心底深处,填补着一块空白,迟迟不肯翻动。
落魄江湖载酒行,去寻一方专属长留一人的天地——
寻得到么?
洛阳才子回到鹜嫣园,而应四也终于留在了渝州的小村里。
莫非月老为每个人都系好了红线,却独独漏了谢长留?
仿如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起便注定要纠缠的二人,难道,真是独独忘了他们?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一缕佛手香,纵是隔了洛阳的牡丹大理的山茶也不能抹灭、纵是隔了那天涯一方两不相望的一年也不能忘却,辗转流离、万般寻觅,终于还是忆起那春暖花开般的淡香来——
重华!
嵌春殿里同衾而卧、天子明堂目光纠葛,拥抱过痛惜过推开过逃离过,天涯海角,终于还是不能将他相忘。
烟花三月,扬州城内,那一抹暗香,不可遏制地袭了过来。
只是来的不是一人,却是两个。
芝兰玉树、盛名天下——维杨柳,却又如何纠缠进来?
柳三公子又哪里知道,纵然他的风姿再冠绝古今,也还是抵不过三生石上一场盟约。
那一晚,明砀山上有人彻夜未眠,长留却在为重华护那一盏河灯。
要等的终于没有来,要留的却仍是留不住。
苍茫夜色中,有一滴晶泪从脸颊滑落,浇灭了那细若游丝的火焰——
长留……长留……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那一年抵死不肯去的地方,如今却自己踏了进去。
大漠孤烟直。
荒烟蔓草尚且寂寞,何况长留?
长留的一半生命,都留在了山水渲染出的,那一年的嵌春殿里。
所以总是不回去,所以再不肯见面,怕一相见,便只剩下如今的尴尬与默然。
难道我们竟是错了,重华?
难道我与你,竟不是上天注定的交合?
莫非因为长留山虚无缥缈无迹可寻,我才终不能与你相守?
蓦然一笑。
隐约忆起你为我起名时那气定神闲的笑脸,如若不是前世烙印,我又哪里还能记得?
从开始便注定,连血液里都流着誓约。
算到头,谁与伸剖?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可惜恁、好景良辰,未曾略展双眉暂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
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
重华说,会少离多,浮生若此!
重华说,近来许多烦心事,谁与话长更?
重华说,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重华说……
重华说,你为什么不肯回来?
一句话,问了十年!
嵌春殿里,天子身侧,才是长留应该在的地方,然而——
你为什么不肯回来?
莫非纠缠到了今日,仍不能了结这一段前缘;莫非来世还想再纠葛下去,遍体鳞伤也不忍错身而过么?
长留,纵使不是天定之意,我也仍然爱你。
纵使不曾在你出生时便四目相望,我也仍然爱你。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找的只有你一个,我等的只有你一个,我爱的只有你一个,只是——
你为什么不肯回来?
山海经说有山名长留,却总是遍寻不着,莫非你就是那座长留山?
幻化成了人形,恸哭出了心神,悠悠然然,到了我的面前?
葡萄美酒夜光杯,盛的却似一抹流红。
长留,长留,我愿让你饮下我的鲜血,从此连发肤都可以相连,山崩地裂再不能分离。
那日你心中的轰鸣,我也一般听见了。
你说,重华!重华!你可知道?我爱你至死方休!
我知道,我都知道。
因为,我也是一样。
只是你为何不肯回来?!
只为了,让长留二字与他的天下一起沉浮。
大漠孤山上,长留与柳三公子和衣而立。
终于来不及再等重华,只能最后一次看尽他百里江山。
长留对柳三说:“若有来生,定许三生。”
然而又哪里能够!
纵使时光流转千万年,也再不能将长留的名字从重华身边拭去——
看见这一片天下,就想起谢长留。
不问翻覆,无关迟暮,重华的江山里,总有长留的影子!
直到忘记了呼吸直到停止了思想直到连魂魄都飞散成微尘,也终不能淡漠那一片佛手香。
流水。
落花。
春去也。
却还是忍不住,想再一次,把那个名字尽力吐露——
重华!
百年世事,至此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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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那么久仍震撼于蒲菖的《谢长留》。只能説它的确是篇不可多得的好文了~
腐女们,一定要看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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