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从高祖起兵,有神降于前,自称毗沙门天王,愿同乃定乱。”
世人都道,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曾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他们辅佐天子,开创了大唐盛世;世人却不知,也是这凌烟阁,还曾隐藏过帝国疆域最奇特突兀的一张画像,隐藏过李唐王朝最讳莫如深的一段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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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鬘
序
大中初年,大明宫,梨花再度盛放。如玉似雪,漫洒飘零,一如渔阳鼙鼓尚未惊破《霓裳羽衣》的那些年月。
梨花发旧枝,大唐却已盛世不再。
千树梨花百壶酒中,坐在紫宸殿宝座上的是唐朝的第十六位皇帝——宣宗李忱。这位被后世誉为“小太宗”的皇帝,正在为祖宗基业做着不懈的努力,希图平定内忧外患,修缮四海藩篱,延缓唐帝国衰败结局的到来。
千树梨花百壶酒中,入朝献贡的是帝国藩属——女蛮国。这个蛮夷小国,地处瘴气弥漫,丛林深深的南荒之地,所贡之物却件件令人称奇,无论是取自灵兽的双龙犀角杯,还是散发异香的明霞锦,皆是罕见于中原的珍宝。然而,真正令殿上的天子和众臣惊异的,却是朝贡队伍本身。
这是一支全由女子组成的使节队伍,果真应了国名。
女使臣们个个修长丰腴,方额广颐,蜜色皮肤,隆鼻深目,眼波流转,不似一般南蛮长相,倒有几分胡姬样貌。肩披锦绣长巾,腰系藕色罗裙,身佩璎珞,裙挂流苏。举动间,臂钏金镯,环佩叮咚。最夺目的则是这些女子的发饰,发髻高高,全无步摇簪钗,只戴着饰有莲花纹样的金冠,那金冠形制非胡非汉,甚是奇特。
这奇特的金冠,竟让宣宗有似曾相识之感。自他登基以来,女蛮国是初次入贡,李怡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起,错愕的神情不觉浮现在脸上。
“启奏陛下,”丞相令狐子直发觉了皇帝的恍惚,赶忙解说,“此即为长安人所谓‘菩萨蛮''队。”
宣宗敛容,微微点头:“缨络被体,危髻金冠,难怪有此一称。”
言语间,“菩萨”一词却如灵光一现。
是的,“菩萨”。
“金冠菩萨”。
俗人环绕中的“金冠菩萨”。
那一年他还叫李怡,是宫人所生的不起眼的皇子,不是光王,更不是天子。年幼的他,在备受冷遇后,终于有幸被召入宫去拜见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兴奋与忐忑之外,小李怡还心心念念着,可以一睹三清殿旁那个一个不起眼的小楼——凌烟阁。
在那座小楼里,有他对家国盛事的念想。贞观十七年,他的祖辈太宗皇帝曾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并时常前往怀旧。太宗皇帝是李怡最敬佩的先祖,《贞观政要》令他读得手不释卷,“贞观之治”的帝国往事像一个美丽的梦让他迷醉其中。
当终于能走进这个功臣汇聚的荣耀之阁时,他喜不自禁地探寻观看,赵公长孙无忌、蔡公杜如晦、郑公魏徵、梁公房玄龄…….每一副画像背后都是一段开创盛世的传奇。
他越走越深,渐渐看痴了,却不料在小楼的最深处猛地撞上了,堪称帝国疆土内最奇特的一张画像。
画中人分明是位女菩萨。在道家三清殿旁,在俗世贵胄像中,偏偏藏着这么位奇特的“女菩萨”。她头戴莲花金冠,顶后圆形头光,肩上饰火焰,身着七宝庄严甲,足下踏二夜叉。衣若天王,手中却无兵器,只抱着一只银鼠。明明一身甲胄,面貌却非威严可怖。姿容端正,鼻梁挺直,檀口薄红,娴雅文静,秀眉微蹙,那眼神不只凝重端庄,还有深重的叹息与悲悯。似乎能洞穿世事,只一眼便把小李怡怔在了当场。这种叹息悲悯,与凌烟阁的盛世颂歌是如此格格不入,如一曲悠悠的吟唱顿时勾起这个孩子所有悲伤的记忆。他呆立在那里,不觉失神流泪,浑然不觉母亲正惊慌地把他拽离这个宫中禁地。
后来,他成了天子。
后来,他制止毁佛。
后来,他重兴释家。
经年累月的政务与争斗,让他忘了所做的这一切不只是政权更替的需要,更源于,悲苦童年时凌烟阁里的惊鸿一瞥。今天,经由“菩萨蛮”队的提醒,才让他又想起了这一切。
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来到小楼深处的禁地。
菩萨依旧,莲花金冠,忧伤温柔。
这一次,皇子李怡成了天子李忱,没人敢来打扰他的仰视。看守凌烟阁的胡人宿卫尉迟礼,恭敬地肃立一旁。
“夜叉….银鼠……甲胄…..”李忱喃喃自语,“毗沙门天?”
“陛下。”看见天子询问的眼光,尉迟礼这才恭敬答道,“这画中尊神确是毗沙门天王。这画像是小臣的先祖毗沙郡公在贞观年间奉旨所作。”
“既是天王像。为何会呈现女菩萨慈悲之相?又为何不绘在佛堂而要留在凌烟阁里呢?”
“这画像的来历与小臣的家乡于阗有莫大联系,也关乎贞观年的一些往事。因牵连甚广,族中人都不敢轻易提起。”尉迟礼欲言又止,看来十分为难。
“本来也无甚紧要,只是既然关乎太宗皇帝,又涉及安西四镇。朕便不得不问了。”
尉迟礼略略迟疑,只得艰难道:“陛下若要问,小臣需从这画的笔法说起,这笔法被称为‘屈铁盘丝'',是小臣先祖所创,原本只传于我于阗王族。贞观年,我祖毗沙郡公尚为少年,却意外收了个没有王族血统的弟子。孽缘便就此开始了……”
上卷诸法因缘生
一、古戍苍苍烽火寒
贞观九年,沙洲,莫高窟。
“这也是老郡公的笔法,细而不弱,真是美极了,这大概就是公子所说的‘行云流水''吧!”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少年在一幅绘着吉祥天的壁画前高兴得几乎雀跃。因风沙而黝黑的小圆脸上透出兴奋的红晕。
“好了,小石,你都看了半天了。比丘师傅都做晚课去了,这里黑乎乎,怪吓人的。”身边的小弟弟,白净俊俏,不安地东张西望,嘟哝道,“说是陪我来拜香音神的,结果我拜完都半天了,你还在这儿看着发呆。再不回去,娘又得说我了,回回跑出来,最后倒霉的都是我。上次你为跟那个唐国商人换东西,非拉我到白玉河里采宝,差点让人撞破了。还有再上次跟你到例谢镇找公子的画,差点就在图伦碛的流沙里回不来了。娘都把我骂得很惨。对了还有,那一次……”
“小玉,师傅不是说过吗?歌伎最该爱惜嗓子,你这么一直叨叨个不停,很费嗓子的。要是迦陵鸟变成了野乌鸦,师傅才真要说你呢。”盈翎回头瞥了一眼,悠悠道,“再说那次换回来的唐国彩绸你不也说‘舞起来就是顺手''吗?”
迦陵娇艳的小嘴撅了起来,低头看地上的黄土,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小鹿般灵动的眼睛,小皮靴一下一下在黄土上无聊地蹭着。盈翎别过脸偷笑,小弟吃瘪的样子实在是可爱,难怪大家都说,迦陵是最温润的籽玉,盈翎则是最顽劣的石头。
“不过,要是回去晚了,小主人知道你又是去看画了,一定会怪罪的。”迦陵忽然抬头,狡黠一笑。“小玉”虽然温润,到底还是找到了克制“小石”的杀手锏。
盈翎这回笑不出来了,想到馆驿里那个小夜叉的嘴脸,兴致大减。恨恨地瞪了迦陵一眼:“就你最乖!走吧。”
两人走出洞窟时,太阳已渐渐西沉,失去了阳光的关照,即使是初夏,沙洲的夜还是凉的。风大夜黑,小弟抓着盈翎的手不禁紧了紧。银杏树下的枣红马,不耐烦地摇动着尾巴,地上的草籽儿早都翻得差不多了。
“胭脂,真不好意思,也让你等了那么久,回去给你加料。”盈翎一边拍着马脖子打招呼,一边把小弟也拽上马背,回头嘱咐,“要抱紧哦。”小弟乖顺地“嗯”了一声。
胭脂载着两人朝城东的馆驿跑去。生怕小弟因犯困而坠马,盈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你刚才出来,撞到那小夜叉了?他又欺负你了?”
“没有,他没发现,娘在帮他试装,大人们在商量招待唐国官员的事。”
“那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不过为防万一,我们还是老样子从后院翻进去吧?”
“又是这样。”小弟不由嗔怪地轻捶了一下盈翎的后背。
“臭小玉,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省得师傅又罚你。我是虱子多了不痒,才不怕咧。”说着抽抽鼻子,自己都觉出些“英雄气概”来,“你刚才拜过香音神了?”
“恩。”
“你跟菩萨求了什么呢?”
迦陵不说话,半晌,才缓缓道:“我害怕。”把脸往盈翎的背上贴的更紧,“长安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据说那儿很大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求菩萨保佑我们全家能平平安安地在那儿住下,保佑我能早些学成登台让娘少辛苦些。”
“恩。”盈翎安慰地拍了拍小弟的手。
“我还求菩萨保佑你了,保佑你能早点见到公子……还有少惹些麻烦。”
“臭小玉。”盈翎轻轻笑骂。
“小石,”小弟毕竟是有些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不是求得太多了?菩萨会嫌我烦的吧?我就想我们都好好的…….”
“会好好的,”一手拉住缰绳,一手紧抓住腰间小弟的胳膊,“你是个好孩子……菩萨知道的,所以我才要赖着你,让菩萨也喜欢我啊。”
枣红马驮着两人,在静静的沙洲缓缓而行,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城中的居民点亮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点点繁星相呼应。仿佛不远处的城邦与荒漠里,唐军与吐谷浑的厮杀与这里的人们是毫不相干的。盈翎在心中默默念着:长安,长安,多么遥远又熟悉的土地,小玉,其实我也害怕。只有多年前那抹温和的笑容,能让人稍稍鼓起点勇气,是否能一切无恙?好在,他在长安。
两人把胭脂还回马厩,翻墙进去时,如钩的新月已经挂上了树梢。
客堂里人早已散了。“你回屋把灯点亮,把书和纸笔都摊出来。我去厨房弄几个饼,就上羊奶吃香着呢。”
“恩。”小弟一点头,在昏黄的灯光里,熟练地往楼梯摸去。
“对了,记得在纸上抄几个字做样子。”
“知道了。”迦陵只顾往里溜,却不防,一转弯一头撞上了正从楼上下来的母亲。
“娘……我……我……”迦陵吓得赶忙低下头,支支吾吾的。
“知道回来了呀?”伎乐一把抓住儿子的小手,往底下探头张望道,“你姐姐呢?”
那个比弟弟粗黑调皮得多的少年,此刻只能讪讪地晃过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本该文静乖巧却又一次带着小弟胡闹的姐姐。
“师父,您找我呀?”
姐姐立刻满脸堆笑的表情,把迦陵又吓了一跳。
“我和迦陵刚才也准备去前堂找您来着,知道您忙着替王子试装,想看看有没有我们可以帮得上的。您原来回来了呀?师父您可不知道哦,翎儿想着您那么辛苦,那么能干,又要排歌舞,又要做衣衫,实在是佩服得紧呀,翎儿……”盈翎有个毛病,越是紧张就越会胡说八道个不停,丝毫没注意伎乐渐渐蹙起的双眉。
伎乐,是个三十来岁的汉人女子。她没有名字,至少孩子们从不知道。伎乐说贱籍是不需要自己起名的,主人爱叫什么便是什么。伎乐一生有过很多名字,有胡名有汉名,所以最初的那一个连自己也忘记了。生下迦陵的那一年,她决定自己以后只叫“伎乐”,伎乐本是她的身份,这便够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给孩子们取了好听的名字,她收养了“盈翎”期望她“春水盈盈其歌,翎毛花草其画”,她生养了“迦陵”期望他“婆娑翩跹,迦陵妙音”。她从不同旁人一样叫他们“小石”和“小玉”,孩子们有最美的大名。
伎乐很美,迦陵也与她极像,母子二人都白净窈窕,眉弯目秀,面貌如画,别有一番风流韵致。就连二人的性格也颇为相似,都是柔和可爱,常带笑意,几乎不会动怒。可是近来,柔和的伎乐,对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有类男娃的小徒弟却常常笑不出来。
“又跑千佛洞去了?”不等盈翎那堆乱七八糟的马屁拍完,伎乐打断道,边问边俯身拍打两个孩子身上的尘土,
“师父,您真神了!什么都瞒不住您。我就知道,师父最了解翎儿了。”
伎乐抬头瞪了她一眼,回身责怪道:“迦陵,你怎么又不听话,由着姐姐胡闹,不但不劝,还跟着一起淘气。回头把《録要》弹上二十遍,一个音也不许错,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大的劲。”
“娘……”迦陵顿时小脸发白,眼泪差点落下来。
“师父…….”盈翎的心不由抽紧了,拉着伎乐上襦的袖口,低眉顺眼道,“是我起的头,您罚我吧……”
看着两张可怜巴巴的小脸,伎乐的心不由软了。她本就不是个严厉的家长,只有在孩子们确实顽皮过头时才会责罚。但在擅自出门这件事上,她却往往格外紧张。
“伎乐,怎么了?”正僵持间,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又是你啊?你这块黑小石。又带着白小玉闯祸了吧?”
说话的是个身穿锦绣丝袍的贵族少年。年纪也与盈翎姐弟一般,十二三岁。他的面貌,虽然初看也与一般美貌的汉人男孩很相似,同是朱唇翠眉,不过仔细分辨却能发现,这少年的身形要比迦陵强壮不少,他的头发和瞳仁都是深棕色,面部轮廓也更为分明。少年慢悠悠地踱下楼来,腰间的金饰环佩叮咚作响。身后跟着一个高鼻深目,胡服虬髯的侍卫,手里托着个盛有礼服的托盘。
少年挑着眉,用眼角瞥瞥正低头求饶的盈翎,对伎乐坏笑道:“你就该教教你的好徒弟,做好乐籍的本分,没事别尽往土洞里头钻。本来就够傻大粗黑了,再弄一头土,那就更没法看了。要是把小玉也带坏了,那我还养你们这班登不了台面的倡优做什么呢?”
这盛气凌人的少年,正是迦陵口中的“小主人”,盈翎眼里的“小夜叉”。于阗国王尉迟屈密的六王子尉迟乐。因这王子的生母是汉人,位份不高,且早早离世,所以非长非嫡的他与于阗国的王权继承扯不上半分关系,国王便当他是稚子宠儿,没有多加管束,只找了伎乐这个汉人保姆跟在左右,因此反倒乐得自在逍遥,整日里闲散度日,任性妄为,无有规矩。
不想,到了贞观九年,他这个闲散王子到是派上了闲散的用场。唐国召请一位于阗王子入侍天朝。要去做上邦质子,他这个无牵无挂、无用无聊的“四无”王子是最合适不过的。好在尉迟屈密也算心疼幼儿,千叮万嘱要把伎乐全家都带上以作陪伴,又派了一支亲随小心避开战火护送到沙洲地界,面见过沙州刺史把一切安排停当,又包下了城东馆驿的一座小楼,只等鸿胪寺来人接应,这才放心回国。
见是王子来了,伎乐俯身行礼,迦陵赶忙照做。盈翎发觉情势比人强,也只好敷衍地蹲了蹲,眼睛终究是不争气地往上一翻。
这却又惹恼了尉迟乐,一手玩耍着腰间的一串金八宝,一手指着不服气的“小石头”:“瞧瞧你,你这是要到长安去给我们于阗丢人吗?趁早收拾包袱回宫擦地去吧。再说…….哥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德性,非得感叹自己当初怎么就昏了头,会觉得你这么块黑石头有天资呢。”
“殿下教训得是。”盈翎又作势蹲了蹲,“奴婢也正盼着自己这块黑石头能去长安让公子指点打磨呢,如您所说的,公子可真是咱于阗国少有的能点石成金,有真才实学的大贤人啊。”
“你!”“四无”王子明显感到自己遭到了耻笑,却又不知从哪儿发作。似乎怎么说,最后都是自己没面子,只能恨恨作罢。转头用于阗话对侍卫说:“鲁米,你把衣服和钥匙给小石。让她好好收进底下库房的柜子里去。”
盈翎撇撇嘴,无奈地双手接过,正要走时,却听尉迟乐又吩咐:“记得库房的每个角落一定都要用水擦净,若是把这礼服弄脏弄乱了,你师父和小玉可又要帮你收拾了。”见迦陵要同去帮忙,又故意道,“鲁米,你下去休息吧。小玉,别跟她瞎混,你和伎乐陪我吃宵夜去,这儿的枣泥糕做得比宫里的御厨还美味呢,你把前几天弹的《凉州》、《兰陵王入阵》再演一遍,我爱听。”
迦陵担忧地望着盈翎,伎乐还想分辨,见小王子一幅不悦的表情,显然此时若求情无疑火上浇油,只能悄悄捏了下盈翎的小手,牵着迦陵随小主人去了。
盈翎躬身猫腰往下走了好一段阶梯,这才钻进库房。终于知道,刚才“小夜叉”有多恼怒。沙洲多风尘,几日不打扫便是满处积灰,偏偏唐国因战事关闭了西域交通,这小楼本已是多月无人居住,库房都只用来堆放过往使团商旅的杂物。大多是兵荒马乱中无人认领丢弃在此的。城东馆驿虽不大,干净的屋子却还是有那么几间的,为了惩罚自己,硬要把如此贵重的礼服收在这儿,也只有那胡作非为惯了的“夜叉”能想出。
一边在心中不断地咒骂尉迟乐,一边打扫擦拭,好几次都被灰呛得直咳嗽。忙忙碌碌直到后半夜,才勉勉强强算是完了工。
实在太累了,盈翎躺在一张席上沉沉睡去。
梦中也有皎洁的明月,也有银杏的树影,斑驳迷离的月光中,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喊她:
“翎儿,别怕。”
二、边亭流血成海水
半梦半醒间,一双温柔的手把盈翎轻轻摇醒:“翎儿,翎儿。”
“师父?”揉着惺忪的睡眼:“枣泥糕!”香甜的味道让盈翎口水直流,肚子咕咕作响,这才想起晚饭还没吃,刚才憋着一口气,倒也忘了饥饿。赶忙抓起甜糕大快朵颐起来,“小夜叉说的还真不错,真好吃。”
“你呀,”爱怜地摸着盈翎乌黑的头发,“以后要记住,少惹小主人。我们是贱籍,你这么桀骜不驯的,也就是他年纪还小,爱玩爱闹不当回事儿,若是旁人,早把你治死了。”
“死便死吧,”咬了口糕,傻笑道,“反正活着也不舒心。”
“再不准这么说了。”赶忙捂住她油乎乎的小嘴,伎乐正色道,“人命是何其贵重的,我们虽是贱籍,可也是人命。爹娘把你生到这世上,便是你与这世界有因缘啊。”
“师父……再不提他们了。谁知道他们姓张姓李。说不定还是十恶不赦的强盗呢。”盈翎鼻子一酸。
“翎儿。”伎乐叹息着把孩子搂入怀中。
“师父,翎儿只有师父。翎儿知道自己不乖,师父不喜欢的,翎儿会尽力去改的。真的……”一滴泪,落在伎乐胸前。师徒二人相拥无言。
“回房去吧,迦陵还在等咱们呢。”
“恩。”
不想打扰值夜的杂役,两人便从后廊往楼上摸去,绕过前厅时却发现了异样。昏黄的油灯里,人影绰绰,已近子时,随行的大人们早回楼上的休息了,值夜的也该只有一两个,怎么凭空多出这些人来。直觉告诉伎乐,事有蹊跷,她带着盈翎悄悄躲在后廊。只见里面有好几个侍卫在窃语,说的竟然是鲜卑话。
为首的一个高大汉子道:“你确保楼里没有杂人了吧?”
手下答话道:“楼上的守卫都已经解决了,屋里的不过是些书生妇孺。各个出入口也都封死了,绝无问题。”
“街上守军不少,切记下手要快,但有响动,一刀结果。”汉子扭头对另几个人道,“你们上去找,是个十二三岁,不胡不汉的小子,穿着打扮想必是鲜亮的。得手之后,立刻撤退。”
果然是吐谷浑人,听说他们的可汗兵败,正往于阗方向逃窜。看来今夜,他们正是冲着要做上邦质子的尉迟乐来的。
伎乐惊恐异常,却故作镇定,强作笑脸,附在盈翎耳边:“我刚想起来,小主人这会儿可能还没睡,师父不想让你再冲撞了他。你还是回库房,要尽量轻声,莫要让任何人发现。今晚别再出来了,好吗?”
伎乐以为盈翎听不懂吐谷浑人的交谈,却不知盈翎早从且末的玉石商人那里学到了七八分。她知道情势危急,伎乐是想保护自己才这样哄骗,便假装听话,等伎乐一走,却悄悄跟着从后面上了楼。
伎乐赶在吐谷浑人之前进了屋,里间小王子早已在檀香味里恬然睡去,迦陵在外间伺候茶水,回廊那头无声的搜查与杀戮还在继续。迦陵迎上来要开口叫娘,却被伎乐捂住嘴。
“乖,什么都不要问,听娘说。”
迦陵瞪着无辜的眼睛,惊恐地点点头。
“孩子,”伎乐紧紧怀抱的迦陵,声音颤抖着,“你不是说小主人的花袍子好看吗?……娘今晚……咱们……咱们趁着小主人不注意……帮你打扮一次好不好?”
迦陵呆住了,娘的举动太反常了,他怔在那里,任由伎乐用颤抖苍白的手把尉迟乐的漂亮袍子穿到自己身上。母亲泪流满面,体如筛糠,银牙紧咬,甚至咬破了下唇,淌下血来,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迦陵真的害怕了,母亲向来温柔自持,这会儿像变了个人。
黑暗中,窗外的盈翎只觉得一阵晕眩,师父,师父这是要?
迦陵?凭什么?凭什么!
电光火石间,千百种想法齐齐涌来。
本能却让她只选了一种。
她飞快地沿原路翻下楼梯,回到了库房。
……
烛影晃动,杀戮继续,无声无息。
伎乐拉着装扮好了的迦陵躲在回廊角落。等待命运的到来。
“娘……”迦陵紧紧抱着母亲。
伎乐低头不断亲吻孩子的脸颊:“不怕……不怕……娘会陪着你,一直陪着……”
烛影晃动,渐渐逼近,无声无息。
恐怖的烛光,忽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然后迅速退了下去,消失在黑暗中。血腥味却开始渐渐飘散开来,迦陵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全身发软瘫坐下去。伎乐让他蹲在墙角:“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要说一句话。”
“记住了吗?”摇一摇呆傻了的孩子。
迦陵半清醒地点头回应道。母亲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带血的吻,便没入了黑暗中。
……
当伎乐再度回到楼下时,客堂早已空无一人,恐惧中她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映着窗外的月光,她几乎要惊叫起来。脚下倒伏着的是鲁米,喉管已经被割开了,汩汩鲜血仍在滴落,硕大的棕色眼睛不甘地瞪着。四下里,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远不只鲁米一个。伎乐一生见识过太多的血腥残杀,但都没有这一次令她如此恐惧。这一次,伎乐不是一个人去面对。
大门虚掩着,她必须壮着胆子去探个究竟,小心地从门缝往外张望。
门外,领头的大汉已经上了马,月光让他和他的同伙们无所遁形。他们的确是化装成唐军的吐谷浑人,面貌凶恶,一人一马,共有十多骑。其中两人正拉扯着一个弱小的身影,一身镶金嵌宝的于阗礼服,金冠玉带,那衣饰正是尉迟乐曾试穿过的,现在它被穿戴在另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少年的嘴被塞住,眼神中充满恐惧与愤怒。
只一眼,理智便被一种强烈的感情冲散了。
“不!”
伎乐疯了似地冲了出去。
“你们……”
还没容她讲完半句话,她洁白的脖子便被蛮兵的钢刀割断了。血花溅开,在幽蓝的月光里,红红紫紫,凄艳刺眼。
多年以后,这一幕仍然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盈翎的梦魇里。
盈翎涕泪横流,她想努力哭喊,喊一声,那已在心里喊了千百遍的——“娘”,可惜她不能够了,伎乐也再听不到了,绝望与泪水让她几乎窒息,只能拼尽全力挣扎。吐谷浑人不明白这小王子为何突然反抗得如此厉害。只能把她敲昏后,一把抓上了马背。
像是地府重开,突然出现的这十几个恶鬼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又在沙洲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冷月如钩,依旧高悬,仿佛一切从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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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帖被嬷嬷娃娃在2012-06-05 00:12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