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昀是小学同学,三年级的时候熟识起来。开始只记得一回问起来,啊,好巧啊,你也住在那儿啊。后来便同来同往。阿昀是个腼腆的男孩子,笑起来没有酒窝,却总是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总觉得他像仓鼠,眉眼柔软,神态温驯。头发很柔顺,半长,是刚好可以认出“是个男孩子呀”的样子。浓眉,却不是大眼,听话的样子。
阿昀是模范的三好生,无视掉练过书法依然如魔似幻的字迹,以及体育总是不合格这个事实,总是习惯性地一丝不苟。小时候老师布置做手抄报,放了假我们都扎了堆玩去了,那东西随便涂涂就算完成任务了。不小心看到阿昀手上的8K铅画纸,被震撼了一把,不说完美,所有细小的底线全部都是一笔一笔涂上去的,这份耐心把我震住了。
一回上科学课讲地质,各种奇异的石砾不意外地吸引了我。我迷上了这种奇妙的事物。等车时看着从家里翻出的地质手册,回头看到阿昀正笑笑地看着我,哦不,是我的书,原来他也喜欢啊。
附近施完工的格子楼边还有一堆剩余的废石料,每天放学我们都去那里采采挖挖。很多或大或小,美丽的或怪异的石块,现今还置在书桌下面。周末有空闲的时候,阿昀会偷偷带我去他家,躲开他有着轻微洁癖的妈妈,一人一脸盆水,一人一把破牙刷,趴在他家阳台上,清洗那挖出的一小堆石块。通常都是外表有些闪亮的石英闪长岩,洗干净之后露出鱼鳞一样的花纹,在阳光里映射出灿烂的光芒。
阿昀春天里生日,我送了他一朵叫作沙漠玫瑰的美丽石头,他笑了笑,依旧很腼腆,但眼底里却有遮藏不住的喜悦,黑眼睛里光辉闪闪,像是盛满了星光。
周末去学习的时候,他会跟着我的心血来潮,放着公交车不坐,一起跑过那长长的隧道,大口呼吸隧道里浑浊的空气,像是有一种激情在燃烧,突然就豪气顿生,热血沸腾。体育不合格的阿昀跟在我身后缓缓跑着,向着隧道那一头的细小光亮,我看到他略显瘦小的脸上腾起了一种光芒,很亮,像希望一样。我知道,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他的体质太差,还不能跑得很快。这样看着他跑,就算是慢慢的,也有一种张扬青春的感受。跑到目的地之后,我们趴在学校的草坪上大口地呼气,放纵地笑,大汗淋漓的,放松,恣肆。
我甚至和他一起捉弄阿筵,阿筵生气了以后,他就跑了,从自家的阳台上向我投来一个个看起来满是同情的实则暗藏幸灾乐祸的眼神。少不更事的阿昀,有着所有少年人都有的调皮心性。五角一包的三无食品,谁都知道不好,可是当大家一起聚拢的时候,分着吃起来谁还会想那些煞风景的事?即使阿昀是我们之中最听话的一个,但那又如何?我们都一样,少年不知愁滋味。听过课了,作业能搞定了,考试看的过去了,小时候的日子不挥霍不轻松,等中考了高考了以后,必然没有时间,或是没有了心境。
常常想起阿昀含着胸吹萨克斯时撇着脚打拍子的样子,神态是极为投入的,每每想到他吹萨克斯时候一脸少年老成的傻样儿,一脸严肃,腮帮子鼓鼓的,换气不及。总是想忍俊,却总是不禁。不知道他是否还吹着这欢快的曲子,想起来,我的钢琴上早已沾满灰尘,有点儿惆怅。
可是后来啊,那个小小的石堆被清理了,我们不复日日“采矿”,那些对石头们的疯狂的热爱,也慢慢的淡去了,想来,当阿昀不再天天提起那些石头的时候,那些占地方的小东西可能已经被他妈妈处理;我开始骑车去上课,而他,小小的身影依然挤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淹没在人流之中,回复当初。
我们依然在一个学校里,只是不再同窗,我在楼上,他在楼下。他的头发剪短了,牙齿矫正过,似乎看不到那两颗虎牙。带上了黑框的眼镜,没什么不妥,我却至今还未习惯。软软的声音变得坚定,笑起来依然腼腆,却开始英气逼人,身体好像不那么单薄了,体育大概及格了吧?我自顾自笑笑,阿昀,似乎有些不同了呢。
依然同车,碰到的时候,还能慢慢地打一声招呼,只是不同于从前熟稔的悠然,而带了些轻淡和礼貌。总觉得礼貌便是疏离的代表。想起从前勾肩搭背口不择言的日子,有点小感慨。什么时候呢?至交的颜色追着时间和空间,已然缓缓退却。
前些日子看到他们班的诗朗诵,他穿着深蓝色的T恤,看起来很精神,他朗诵着,声情并茂。看来又学会了不少东西。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是,故人,也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样子了。阿昀。昀,是日光的样子,时至今日,他依然像日光一样和煦。只是,对我来说,太和煦了,失却了原本阳光才有的炽烈的样子。
我开始有了陌生感,慢慢的,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占据他在我心里原本熟悉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也可能变为那种认识却好像不熟的尴尬关系。身边的人总是不断的在变,因而熟悉的人也不可能一直熟悉,总有一天,印象会淡去。人的可喜和可悲之处都在于,人太善变了。我开始担心,哪一天,我们在街头漠然地擦肩而过。
不过又为何要担心呢,毕竟我们有曾经,那就够了,未来,是一件让人幻想让人奢望的东西。真的到那时,想来,时过境迁,我的周围,大概已然物是人非。那些夕阳下的日子,只有我书桌上镇纸的那一块小小的石英闪长岩记得了。
我所熟悉的阿昀,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阿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