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西游里的人物故事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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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 大话西游里的人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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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话西游里的人物故事
— 本帖被 Kalid^赦生° 从 小说故事 移动到本区(2011-01-08) —
大话西游里的人物故事,很喜欢,所以就放上来了。。
    天山雪

  [三月初七。惊蛰。复仇之旅。]

  接过那柄孔雀长翎刀的时候,天山雪无意触到了母亲冰凉的手指。她看见刀面上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母亲告诉她,当年五个杀夫仇人的血和泪能使这朵雪莲在刀身上绽放。
  那一天,天山雪刚满十八岁。这个自小在天山脚下长大的女孩,手握孔雀长翎刀,黑纱蒙面,被命运之手决绝地一推,就此踏上了复仇之旅。
  晚风呼啸着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上,闪电像利刃撕裂天边的乌云,天山铁一般的脊梁像沉睡的巨人伏在荒原尽头。
  走上大道后,天山雪不由回头一望。她看见自己和母亲隐居的房屋呈现出夕阳般的颜色。红色的火焰贴着茅屋在晚风中猎猎起舞。她听到了茅屋破碎时分裂的响声,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在初春的惊雷声中,那堆火焰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地上洋溢开去。
  天山雪丝毫未动容,她只是冷冷地转身,沿着大道继续往前走。道路在她脚下,面无表情地向前延伸开去。母亲自焚而死的用意,她深深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世上已无她的栖身之处。父辈恩怨的具体细节,她无从知晓,而这些已不再重要。她心中仅存一个明确的信念:复仇。

  [四月初六。清明。汗血宝马。]

  时光如掌心中的流沙,攥得越紧,滑落得越快。之后的一年,从西域到长安,一路上,快意恩愁,天山雪成功终结了四个仇人的生命。
  而面蒙黑纱﹑行踪不定﹑出手似电的她,渐渐成为江湖中争相传诵的传奇。
  及至这一年的四月初六,清明之日,天山雪来到了大唐西阳关[1]。
  她在寻找一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此人早已隐退江湖多年。据说,她在驰骋武林多年后,晚年时心生忏悔,自废毕生武学,隐居于大漠深处。
  而想进入这无垠沙漠,没有好的坐骑和好的向导是万万不行的。
  天山雪走进闻名遐迩的玉螭坊,她告诉坊主,自己想挑选一匹好马直穿沙漠。
  坊主姓韩名干,是一青年俊秀男子。他见天山雪选中了一匹精壮纯血公马,连称不妥。
  天山雪问他为何。他娓娓解释道:“纯血马虽速度惊人,却过于娇贵,且此马正值壮年,自控力和持久力都未到火候。如果你要过沙漠,这马是万万不合适的。”
  天山雪冷冷瞅他一眼,眉毛一挑:“那有劳你给我推荐一匹好马。”
  韩干读出了她眼神中的挑衅。到底是年轻气盛,他将她引进自己的后院。天山雪看见一匹棕色骏马静静伫立在庭院的草垛旁,眼神安静温顺,身体却雄厚矫健。韩干得意地说:“这是玉螭坊最宝贵的一匹马,我从未给外人看过,你是第一个。这汗血宝马是世上最神秘的马种,持久力和耐力都相当惊人,骑它过沙漠是再好不过了。”
  天山雪自幼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对凡世生活的规则毫不谙熟。她看中这匹马,便决意要买。
  韩干哭笑不得,这汗血宝马乃世间罕品,他一手将它养大,感情深厚,自己不过逞一时之快,有意在她面前显耀一番,岂可说卖就卖。
  天山雪见韩干不肯,便说:“既然这马你不舍得卖,不如暂借我一用,同时有劳你带路,和我同进沙漠,待我完成手头之事,将马还给你便是。”
  这蒙面女子,真是不可理喻。韩干疑惑地瞥她一眼。
  天山雪见他不语,继续道:“我并不想连累你。只要你带我进沙漠,找到一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我自然让你安然回来做你的坊主。”
  韩干神色突变,一字一顿道:“我绝对不会跟你去的!”
  天山雪何时尝过被拒绝的滋味?她见韩干骨骼清奇,谈吐不俗,且熟悉沙漠地情,心里早已决定掳他一起走。她冷冷嗤笑一声:“只怕由不得你了。”
  话音刚落,她便上前一把抓起他,抛于马背上,自己随后也跃然而上。韩干乃一介书生,天山雪的力气和举动惊得他说不出话来。

  [四月十九日。谷雨。骤雨初至。]

  天山雪快马扬鞭,十余日后,两人已到沙漠边缘。当晚,他们就在沙漠外的胡杨林中歇息。
  半夜,韩干蹑手蹑脚地起身,试图解开缰绳骑马逃跑。天山雪何等机警,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他,也不言语,任其叫骂和反抗,径直将他绑在一棵胡杨树下。
  韩干在一旁挣扎叫骂,天山雪却兀自安然睡下,似乎周遭寂静无声。
  他徒劳挣扎良久,终于累了,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清晨,暴雨骤至。他被雨声惊醒。却见自己头顶枝叶盘错,滴雨不漏,显然是她采摘而来,置于他头上的枝桠间。而她正倚在另一棵树下歇息。初晨光线寥落,他依稀看见面纱后她皎洁的面庞。
  他内心有暖流涌动:这人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坏。

  [五月初七。立夏。宝马之死。]

  他们终于进入了沙漠的腹地。沿途越来越荒凉,视野里除了天空中偶尔路过的鹰,便是无尽的黄沙。
  五月初五。立夏之日。骄阳似火。风是可怕的,因那是缓缓推动的热浪,所到之处,可以听见空气里“哔剥哔剥”的声音。
  饥渴交迫的他们,仍在沙漠里艰难前行。天山雪有不祥的预感:或许这翩翩书生带错了路?但她又不能发作,一则他跟她进沙漠已属不易,再则她本是寡言之人。
  就在两人的步伐变得踉踉跄跄的时候,他们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集市,人群攘动,小摊前摆满热气腾腾的食物和新鲜瓜果。
  他们眼前一亮,纵马狂奔。
  而那集市始终遥不可及,直至变得越来越飘渺,最终完全消失。
  他们顿悟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沮丧地从马座上齐齐跌落下来。
  进入正午,烈日当头,他们的身体状况越来糟糕。韩干眼前金星闪现,眼皮不自觉地贴在一起。而天山雪的承受力也到了极限。
  就在韩干昏昏噩噩,几乎要永远睡去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天山雪的大喝:下马!
  他激灵得一哆嗦,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他努力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天山雪的刀已如闪电刺进了汗血宝马体内。
  那马仰天嘶鸣一声,却也不跑,只是缓缓弯倒前肢,跪拜下来。
  他的眼泪奔涌而出。这马是他一手带大的,感情甚笃,如今却死在这个女人手上。
  而她接下来的举止更是令他瞠目——她开始生吃马肉,饮马血。
  那马不鸣叫,亦不挣扎,任利刀在自己体内穿梭。只是眼角渐渐流出泪水,眼皮渐渐合拢。
  半晌,她吃饱喝足,转过头来,斜望他一眼:“还不过来吃?”嘴唇净是嫣红。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简直出离地愤怒了,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女人还是不是人。
  “你不吃,就只有死在这沙漠里了。”她冷冷道。“这马心里是愿意我们这样做的。”
  他知道她所说的句句属实,也知道这马之所以到死都不挣扎,就是已经决定了牺牲自己来拯救主人。
  他硬着头皮吃下第一口马肉,强烈的血腥味,他差点没呕出来。他吃得自己眼泪汪汪的。
  他们的体力终于恢复了一些,一前一后,继续行走在荒漠中。
  “如果明天我们还走不出这沙漠该怎么办?”他问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了。”
  “我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她的表情依然冷漠,语气依旧冰冷。
  四周热浪袭来,他却哆嗦了一下。这个女人性格酷烈率真,说出就一定做得到。

  [五月二十日。小满。流沙之印。]

  他们的运气来了。第二天,就在两人已快彻底崩溃之际,他们发现了一小片绿洲。这一次,绝非海市蜃楼。
  但这样的补充显然是有限的。当他们再一次在荒漠中迷途的时候,不得不再次直面死亡的锋刃。
  五月二十日。小满。这天傍晚,在翻过一座沙丘时,天山雪突然感觉脚下一松,然后整个身子,不可遏止地往下沉陷。她越努力往上挣扎,身体却下沉得越快。她知道自己已经陷进了流沙。那种无法自救、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的感觉,深深印在了她脑海里。
  哈哈。韩干却笑了起来。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以为她会放下一路的矜持,大呼救命。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女子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的斜阳,久久地,双眸汪出两泓泪水。
  “你怎么不让我救你呢?”他好奇地望着她。
  “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欠任何人的情,那是世间最难偿还的债。”
  “如果我一定要救你呢?”
  “随便你。你不救,我也不会怪你;你若救我,我日后自会还你这情。”
  韩干笑了笑:“我倒有个办法,谁也不欠谁的。”话音刚落,他便用一枝枯木揭开了她的面纱,虽是惊鸿一瞥,却惊为天人。
  “我救了你一命,但我看了你的样子。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他把马鞭丢给她,用力向后拉,硬生生将她从流沙里拽了出来。
  她背对着他,席地而坐。吐掉嘴中的浮沙,她突然说:“我欠你一条命。”声音依然是漠漠的,语气却有些轻柔,仿佛话一出口,便被狂风吹落于这漫漫黄沙之中。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汉人?”
  “我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汉人。”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就因为这个,他们为江湖所不容,我要找的公孙三娘,就是我的第五个杀父仇人。完成这件事,我的心里,也就没什么牵绊了。”
  在沙漠里踯躅十余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只是天山雪没有想到,最先倒下的会是自己。沙面上热气腾腾,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无法站起。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被他背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穿行在荒漠中。
  男女岂可有肌肤之亲?她想叫,可是内心中一直努力支撑着的坚强,瞬间被一种温柔的东西击溃、消融。她浑身无力,突然觉得被一个男人这样背着也挺好的。
  这时,她感到身下的人,和她一样,也倒下了。
  她重重地摔了下来。阳光象金属一样切割着她的肌肤。她想,就这样让我睡去吧,实在是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个奇怪的画师向她走来。
  她问画师:我们现在走的路对吗?可以到达我们想去的地方吗?
  画师说: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往幸福或不幸。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了。
  她问:那个和我一起走的人,他愿意背着我一直走下去吗?
  画师说:他是愿意的,可你是否愿意呢?
  她疑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矛盾的呢?
  画师淡淡地笑了笑:其实,你要杀的公孙三娘,早已去世多年,而她,正是韩干的母亲。我救了你们后,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你很快就会醒来,走哪一条路,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她看着眼前的画师渐渐飘渺淡化,她上前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一切就象立夏之日经历过的那场海市蜃楼。

  [六月初五。芒种。从此山水不相逢。]

  这时,天山雪猛然惊醒。她发现自己躺在玉螭坊的纱帐里。
  “你醒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天山雪心头一凛。刚才梦境里画师的话犹在耳畔。她立刻坐立起来,正色道:“公孙三娘是你什么人?”
  韩干咬咬牙,语气凝重地说:“她是我母亲!”
  天山雪迅疾抽刀,刀尖直指他的咽喉。
  “当初我得知你要找我母亲,便已知你是江湖中的蒙面刀客天山雪。我承认,在沙漠中,是我故意带错路的。可我母亲已去世多年,临终前仍念念不忘当年自己不慎犯下的错。你说过,你欠我一条命!难道一条命还不能抵消你心中对我母亲的仇恨吗?”韩干轻阖双眼,刀锋的凉意直沁咽喉之间。他的眼泪淌落下来,顺着刀缘划落,沾湿了刀身上那朵雪莲。
  天山雪惊讶地看见,那朵雪莲,正在恢复最初的鲜活,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
  母亲的遗愿仍铭刻在她的脑海里。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的耳畔还回想着梦中画师的话: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
  她突然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在陷进另一片流沙,越陷越深,无力挣扎。
  良久,她手中的刀垂落下来。
  “一命还一命,我们扯平了。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刀不留情。”她的语气依然是冷冷的,“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走出帏帐,信手牵了一匹马。
  纵身上马,她决绝地扯动缰绳,马儿仰天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韩干看着她的身影驰骋在天地之际,一颗沉甸甸的心,仿佛同她的背影一样,正渐渐融入夕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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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邪铁勒


  在古中国星相学中,紫微星斗的三大煞星七杀、破军、贪狼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所谓的“杀、破、狼”格局,此三星一旦聚会,天下必将易主而无可逆转。
  故太子建成,本是应得天下之人,但由于个人能力不足而又对兄弟心狠手辣,终于迫使当今圣上出手,玄武门之役格杀建成及爪牙齐王元吉。是时,七杀、破军、贪狼三星会照,天下易主。
  汉代古书《淮南子》一直被认为是一本奇书,由于儒家思想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才没有更多的人去研究它,但是在这本书中,却揭示了一个星相学的秘密:星斗黯淡,是为了再次的相遇,而黯淡之际,即是星宿下凡之时。
  那一年,破军星暗下去了。

  ……

  沙陀,原名处月,为突厥别部。处月分布在金娑山南,蒲类海东(也就是我们游戏中的乌斯藏以北、阳关以西的地方),由于驻地有沙碛,且名为沙陀碛,所以对外号称沙陀部。
  在有唐一代的历史记载中,突厥绝对是不可不提的存在,特别是东突厥,这个政权在隋末唐初,达到了其势力的顶点,整个中亚细亚一带及西域地区都受他的控制。
  而沙陀一族,名义上作为突厥的分支,实际上是被突厥压榨奴役的对象——至少在唐初,没有人会想象到唐末那因建立后唐而赫赫有名的沙陀国。
  突厥本是草原的民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其游牧生活是追逐水草而生,这本来是正常的,但突厥生性好欺压其他民族,所过之处,几乎无不屈服在突厥的铁骑之下。起初的沙陀一族,正如西域的其他民族一样,在中原之人无法想象的艰苦条件下生活着,独立而快乐的生活着。但是,这一切,随着突厥人的到来,破灭了。
  民族间的仇恨,由于其齐心协力、同仇敌忾的程度,最终将超越国家之间的仇恨。这种仇恨虽然可能不会随时表现出来,但仇恨的井喷一旦决口,毁灭之力将席卷一切。在忍无可忍的压迫下,西域生出了第一朵反抗突厥暴政的火花。
  “我的名字是朱邪铁勒,我是瀚海的儿子。”在中国的西域,一个年轻的男子喊出了这样的话。
  朱邪一族,是沙陀颇有威望的领导者。在英勇的沙陀人民抗击突厥侵略者时,朱邪一族绝大多数为他们的家园和自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只有铁勒一人被击昏后巧逢流沙遮蔽,逃过一死。而他生活的村落,更被突厥临离开时的一把火完全烧尽。
  发现村庄被焚烧的铁勒,也曾想过冲上去追上突厥,跟他们拼了,但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清楚的知道,想报仇,一个人无法撼动突厥一个国家——凡人毕竟和神鬼妖魔是不同的。
  “汉人貌似有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听说唐是唯一可以和突厥抗衡的地方,为了重振沙陀,也许我应该去那里学习他们先进的东西。”幸运逃出的铁勒,毫不犹豫的向唐帝国的疆土走去。
  当时的唐帝国,是一个刚刚建立的多民族国家,它所显现出的民族包容性,是中华史上五千年所罕有的。因此,铁勒很容易的在唐境内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在最初的时候,铁勒在太行山下,学习了战斧的使用。当然,他来到中土,不止是学习武器、学习杀人之术,同时也在对先进的文明进行学习,学习沙陀没有的东西,学习西域没有的东西,学习一种更进步的文明。
  三年后,铁勒返回西域,开始了他作为反抗军的生涯。

  ……

  “铁勒,你认为,我们能看到复国的那一天么?”在一次对突厥某部的作战结束后,队长这样问铁勒。
  “我只知道,多干掉一个突厥,多救下一个被突厥奴役的人,我们离复国就近了一步。何必拘泥于一定要看到呢?即使没有了我们,反抗的火种已然播下了。”铁勒一边擦拭着战斧上的血迹,一边说。
  队长摇了摇头。看来对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虽然对回答不满意,但是反抗军的其他人都是真心喜欢这个铁塔一样的大个子。一个有本事,而又喜欢和人交流的人,是不怕没有朋友的。他们都知道他是沙陀一族的仅存血脉,也知道他想复国的决心,更深深的认同他——每一个反抗军都有着化归正途,重建家园的梦。
  如果有反抗突厥暴政的地方邀请他去,他会很乐意。将沙陀的荣光再度扬起,是他为之奋斗的梦。

  ……

  “用你们的血来洗刷瀚海的尘埃吧!”战斧完美的挥出一道破空的痕迹,将面前的突厥将领斩为两段。他轻轻擦下脸上溅到的血,向尚存的几个年轻住民走去。
  “我们是反抗军,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生存而战,希望你们以后也能有反抗突厥人的勇气。如果你们有勇气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朱邪铁勒,瀚海的儿子。”
  “哈,也许那小子真的能圆了他复国的梦呢……”老队长一边打扫战场,一边这样想。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了在反抗突厥的第一线有一个永远拿着一柄战斧的大个子,他的名字是朱邪铁勒。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加入了反抗突厥的队伍。
  “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高祖传位于秦王世民。是为太宗。二十天后,东突厥颉利可汗进至渭水便桥北,距长安仅四十余里。唐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等六人,骑马驰至渭水上,与颉利隔河而谈,责他背约入侵。突厥将领大惊。接着唐朝诸军会集,旌甲蔽野。颉利见唐军容甚盛,请和。乙酉日,唐太宗斩白马,与颉利可汗盟于便桥之上,突厥撤军退走。”——《新唐书》卷215
  便桥之盟,天下皆惊,但很少有人意识到,突厥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的铁勒,已然是沙陀族反抗军的首领了。他们在反突厥的斗争中,使突厥的离心离德更加深入西域各国人民的心中,同时也增强了自己的实力。
  铁勒在思考一个问题,即这样的反抗军的道路究竟去向何方。众所周知,反抗军虽然是正义的军队,但是没有周边强势政权的庇护,终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何况,铁勒的志向不仅仅是作为反抗军存在,他想重建自己的国家。
  思考再三之后,铁勒决定只身前往长安,以个人的实力面见李世民,只有这样,才是他能够争取到一个大义名分的路。
  夜幕下的长安,灯火通明,这当时的世界第一大都市以她独特的魅力包容着来到长安的每一个人,自然也包括铁勒。望着街上不时巡逻经过的御林军,铁勒不禁感叹道:“汉人以前的皇帝有一句话叫‘做官当做执金吾’,这话说的一点不错呢。”铁勒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脚步向皇城奔去。
  想潜入长安皇城,就必须拿到进宫的腰牌——出于安全的考虑,腰牌只在当班的禁军手中可以得到,但是铁勒并不知道谁是禁军谁不是禁军,于是,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大胆的做法:去找程咬金拿腰牌。
  将军坊,傲长安,誉满天下美名传。铁勒在路上问得程府后,便大步流星向将军坊走去。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程咬金是个爽快的汉子,在他家里做事的人,自然也一样爽快。所以,铁勒进入程府,只说自己是老程当年征战故交,今日路过长安,送美酒与故人共享,便顺利进了程府。
  “来者何人?找老程有何贵干?”还未入得厅堂,程咬金便发现了他的到来。
  “我父本是沙陀客,多年前曾于将军有过一面之交,那年瓦当山下,将军记否?为当年之言,今日特来送酒给将军。”
  程咬金本是个糊涂人,但是常识上可不糊涂,起码他还知道沙陀有西域最出名的美酒。“如此说来,应是故人了,难得你父亲还记得我啊,话说你和你父亲长的还真像(呃……这个,其实呢,我们看白种人的大众脸也都差不多的),来!我们来喝了这坛美酒!”
  沙陀美酒,天下无双,后世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讲的就是这种酒。西域的葡萄酒,好喝易醉却不烈,初次尝试的人很容易过量——对于酒痴更是如此。一坛酒下肚,老程已然醉的不省人事了,剩下的事,当然客人自便了:铁勒很容易便找到了程咬金的腰牌,望着老程醉倒在地的样子,暗笑一声“得罪了”,便大踏步离开了程府,奔皇城而去。
  腰牌顺利的让他通过了关卡,他选择了从东宫进入。但即便是这样,当他发现东宫侧道连半点火光都没有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刹那间笼罩在他的心头。
  “这里是东宫,再走就是禁宫了,你是什么人?”不知何时,几百人已然围在他的周围。
  “我要面见皇帝。”“放肆!皇帝是随便可以见的么?夜探禁宫,已是大不敬之罪,拿下他!”
  铁勒淡淡一笑,顺手将旁边刺来的一把剑格开,反手就是一斧,斧头斜斜里划出去,斧面正击在那队长的头盔上,力度拿捏的十分之好:那队长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禁军纷纷向铁勒发起了攻击,但禁军的战力,又怎能和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相比?铁勒身影一闪,已然击倒一片禁军——他并不是来行刺的,因而下手较战场上自是轻了很多。
  铁勒在禁军的包围下,缓缓向宣武门前行着,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见到皇帝,争取到大义的名分。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这时候,一个同样使斧的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大胡子,一脸笑模样:“好小子!骗得我不轻啊!不过你想不到你也着了老程的道吧!现在让老程的斧头来会一会你的斧头!”
  不错,正是天下闻名的混世魔王卢国公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程知节,铁勒充满自信的对他抬起了战斧,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能抗下这三板斧,胜利将属于他。

  第一斧相交——天崩地裂。

  第二斧相逢——日月无光。

  第三斧相搏——只听得两斧相交之处“嗡“的一声,火光四溅,程咬金的板斧几欲脱手而出。

  程咬金捂着左手虎口,笑道:“好汉子!天下你是第二个能让我佩服的!(第一个当然是赵王李元霸啦)你叫什么?也让俺老程知道个明白!”
  “我的名字是朱邪铁勒!我是瀚海的儿子!”
  “好一个朱邪铁勒!说明你的来意吧。”不知何时,玄武门上已然灯火通明。那傲视千秋的帝王站在城楼上,饶有兴趣的看着铁勒。同时,一万只箭也对准了铁勒的全身。
  “是皇帝么?我是朱邪铁勒,瀚海的儿子。来到这里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汉人的皇帝,那么,其他族类的人,或者说,四方的不是汉人的百姓,你会给他们幸福么?”
  李世民沉吟良久,朗声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若各种落依朕如父母,朕当爱之。”
  铁勒再也不犹豫,倒头拜倒在地:“久听得陛下爱夷狄如爱中华,今日之见果然不虚,朱邪铁勒愿率沙陀一国归降陛下,剿灭突厥,世世代代为陛下之臣下,永护西域。”
  太宗皇帝含笑道:“如是,当赐国姓与你朱邪氏。”
  “贞观二年,由兵部尚书李靖率领六总管并沙陀部,共十万余人,征讨颉利。贞观四年正月,李靖率骁骑三千,夜袭定襄,破突厥军。李世勣出云中,大破突厥军于白道。颉利逃往铁山。唐朝拓地自阴山北至大漠。唐军沙陀国主朱邪铁勒俘获颉利,东突厥汗国亡。”——《资治通鉴》卷192

  后记:唐宪宗时,铁勒的后代朱邪赤心,帮助唐朝平了庞勋之乱,被赐名李国昌,李国昌生子李克用,又助唐朝剿平了黄巢之乱,被封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一生也没有反唐,而是坚持不懈的为了维护唐宗室的余威和朱温斗争,直到唐灭之后,克用之子李存勖领兵南下,灭掉后梁,入主中原,建立五代十国的后唐,依然想着维护大唐的光辉。
  可以说,终铁勒一生,乃至他的后代,都在守护大唐的荣耀。做为对他的回报,唐也让铁勒的沙陀国,得到了有唐一世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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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湘


  【花醉红尘】

  如果,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奇怪的云游画师,她的一生,或许会是最庸常不过的一生。
  如同所有的世间女子,成长婚配,相夫教子,冷暖自知。
  而一切,一切都在六岁那年一个偶然的黄昏,发生了改变。如同一条改变了航道的河流,你不知道它会流淌到哪里,而它,自有它的方向与定数。
  那个春天的黄昏,她像所有的同龄女孩一样,偷偷拿了母亲的一把团扇,在家旁的牡丹丛中扑蝴蝶。
  在抬颌擦汗的瞬间,她惊讶地发现,有一个“人”正静静站立在远处的牡丹丛后。他相貌古怪,背着一支硕大的毛笔,表情沉郁安宁,略带一丝风尘仆仆的沧桑。可他的眸光是如此深邃,似乎要穿越岁月重重的雾霭,努力看清一个人的来世今生。
  他轻声问她:“你是潇湘吗?”她很奇怪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她还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她的童年在这一刻结束了。这个叫“画魂”的云游画师被父母挽留下来,成了她的老师。从此她开始跟着他学习诗词歌赋、水墨丹青。幸运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的心性似乎注定就与诗画相通。所有的娇顽与懵懂缓缓褪去,才情和灵气慢慢释放出来。她成了方圆几百里路人皆知的小才女。
  深秋时节,画魂提出告辞。这时,潇湘突然想起应该向他索取一副画。见画如睹人——师恩似海,她对他不是不心存感激的。
  画魂却单单取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柄团扇。
  只是寥寥数笔,素白的绢面左侧,便长出了一株牡丹,几朵娇艳的牡丹正在枝头争春。姹紫嫣红,恣意浪漫,是生命中最繁盛的花期。
  直觉告诉潇湘,这不是一副完整的画。绢面右边的空白,蕴藏着太多未尽的笔墨。
  画魂似乎读懂了她的心事。他告诉她,十二年后,他故地重游时,会为她补全画中未完的景致。
  末了,他告诉她,这副画的名字叫“花醉红尘”。
  这一年,她六岁。

  【花忆前身】

  十二年,不过是宇宙洪荒中小小的一粒砂。
  十二年中,潇湘时常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那柄团扇,猜测画魂师傅会在扇面的空白涂抹上怎样的色彩。她不知道画魂云游到了何方,但她相信这个用脚步丈量红尘的画师会见证一段又一段故事,而她自己的故事又会拥有怎样的序幕与结尾?她心中已有隐隐的直觉,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正悄然将谜底细密地缝在扇面上。
  而十年后的潇湘,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早慧的孩童。娴雅、恬静,清丽、沉寂,她长成了一株雨后的青竹。十六岁的潇湘,日益成为邻里乡间交口传诵的传奇。
  谷雨时分,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如期而至。城中最大的牡丹园里,花意正浓,人群熙攘。
  潇湘也和丫鬟前往。牡丹长势正好,枝叶在明澈的天空下交错叠沓,被阳光醺烤出淡淡的暖香。两人穿花度柳,行至繁花深处,潇湘突然看见一朵红牡丹正随风零落。绿草丛中,一抹残红,煞是醒目。
  潇湘拾起那朵牡丹,只见花瓣饱满圆润,茎蕊轻巧分明,透过阳光,仿佛可以看见汁液汩汩流动的样子。本是生命中最美的花期,却莫名凋落。
  突然间,潇湘心有所动。
  所谓如花美眷,其实稍纵即逝。
  而正处花期的她,会拥有怎样的年华?
  睹物伤怀,忧心难遣。潇湘不禁取出丝帕,将那朵早落的牡丹轻轻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袖管。
  而就在转身的一刻,她看见远远地,有人在观望自己。那人白衣华冠,面白如玉,目若朗星,嘴角藏着一丝会心的笑意——显然,他已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
  潇湘的心弦被奇异地拨动了一下。这十六年中,上门提亲者如过江之鲫,可她所见的,不过是些浮花浪蕊、轻薄浅俗之流。想不到在这花影憧憧、暗香浮动中,竟有如此气韵跳脱之人。
  然而,礼仪清规如影随形,令她无法上前,亦无法言说。她只是牵着丫鬟的手,转身离去。
  潇湘不知道,那只覆盖在扇面上的翻云覆雨手,已缓缓移开,命运的真相正一点点露出端倪。
  潇湘回到府中,心绪难平。那些绵延的繁花,那朵早落的牡丹,以及那张掩映在花树中的笑颜——一切,都似乎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初春是适合感情发芽的季节,或许是因为丝丝春寒使得人们对温暖和爱格外的敏感和向往,潇湘的心就像沐浴在阳光中的新芽,在春风中怯懦而执著地舒展开来。潇湘知道今夜后的自己,将不再与往日相同。
  当一个人的心中揣着秘密,同时又充满希冀时,她的时光会变成一条不疾不徐,却恒定前行的河。一年不相遇,我等你一年;十年不重逢,我等你十年。潇湘没有想到,自己单薄的身躯内,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耐心与从容。她的性情也愈发恬淡,外界的纷扰、父母的劝慰很难在她的内心掀起波澜,惟有当她看见那朵精心包裹在丝帕里,已日渐褪色的牡丹时,她的心底,才会发出持久的颤栗。
  第二年,潇湘又前往牡丹花会,如同赶赴一场没有承诺的约定。但是热闹人群中,她没有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白衣少年。
  不要紧。潇湘在心中安慰自己。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来寻找那个人。
  转眼间,又是一年谷雨时分。
  同去年一样,潇湘将包着牡丹的丝帕藏在袖管里,美衣华服,满怀憧憬地赏游牡丹。可是,可是那个人依然杳无踪迹。
  日暮时分,春雨突降归途。路人纷纷散开。喧嚣人群中,潇湘与丫鬟走散了。她碎步跑到一株花树下躲雨。几滴雨水从茂密的叶间零落,微微浸湿了她的头发。就在潇湘想取出丝帕轻沾湿发时,她一下子怔住了——袖管里的丝帕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急匆匆不小心弄掉了。潇湘不禁心急起来。那张丝帕,那朵沾染了岁月风尘的牡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们见证了她的成长与心事,她的悲与喜,她的爱与伤。
  就在潇湘心急如焚之时,远远地,一位少年朝这棵花树跑来。当他来到树下,抖落一身的雨水,抬起头的刹那,潇湘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树下的俯首拾花,远处的微笑凝望,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我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子。”他的声音充满惊喜。“我找你找了两年。”
  如此率真情切,毫无唐突仓促之感——他,找她找了两年。
  一瞬间,潇湘的灵魂陡然出窍——原来,他是记得她的;而且,他和她一样,花了两年时间,仅仅是为了寻找彼此。
  那一刻,潇湘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潇湘脸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讶——她看见他手中攥着一方丝帕。
  他领悟过来:“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丝帕上刻有‘潇湘’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牡丹。如果我没猜错,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潇湘’姑娘吧?”
  潇湘微笑着点点头。他真是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他们都沉默着,潇湘只能听见雨水寂寥的滴落声,窸窣的虫鸣,还有,两人安静的鼻息。
  而此时,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来。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这是他对潇湘说的最后一句话。
  潇湘转身,走进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转身前,不过惊鸿一瞥,潇湘却发现他的后背都已被雨水湿透——树下,不过方寸之地;他为了不让她淋雨,竟不惜将背部置于雨中。  他是如此克己礼让、锦心绣口,令她心头顿生暖意。
  细雨敲在伞面,如叩心扉。潇湘在心中缓缓对身后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说:给我一个承诺,我可以为你等上一千年。
  当夜,多年未见的云游画师行经故地。
  他浅笑着对潇湘全家说,他是来践约的。一个十二年前就定下的约定。
  仍是那副团扇。仍是寥寥数笔。令潇湘耽想多年的扇面右侧,一只翩跹起舞的彩蝶跃然而出。
  画魂告诉她,这副画现在的名字叫“花忆前身”。
  潇湘早就听说,一朵花是一只蝴蝶的前世。每只蝴蝶翩飞花丛,只是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前世。
  顿时,她心有所动:那位白衣少年会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前世吗?
  可画魂并没有给予她答案。他只是告诉她,这依然不是一副完整的画。待他走完生命中新一轮的旅程,他会找到潇湘,然后把这幅画完成。
  这一年,她十八岁。

  【花开一瞬】

  日子像老和尚脖子上的念珠,百无聊赖地数过去。转眼之间,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
  此时的潇湘,是一个眼角有了碎纹的女子。她深居简出,潜心吟诗,安静作画——她不再是众人口中反复传诵的传奇,更像一个难解的谜。这种清寂如空谷幽竹的生活,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但潇湘却甘之若饴,因为她心中的希望从不曾幻灭。
  她永远记得那个华衣少年在树下给予她的承诺——“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他日。可是,竟没有他日。她枯等了十二年。那个少年一直没有来。
  可这十二年里,又发生了多少事情?
  ——外敌入侵,国家命运如系弦上。太子两立两废。一位据说是才华横溢的华美少年,一夜之间被匆匆推到历史最前台。新太子无心婚嫁,专治国事。国情渐有起色,但前景依然难测。
  这一年,潇湘十九岁。
  ——父母双双病逝。病榻间念念不忘的是她的婚事。
  这一年,潇湘二十岁。
  ——家道中落,国势动荡。被迫远离都城,顺江而下,迁居异乡。
  这一年,潇湘二十八岁。
  但是,潇湘感谢这次远迁。正是这次背井离乡的远迁,成全了她和他在这十二年中唯一的一次邂逅。
  当时,潇湘已和家人坐在了东去的扁舟上。她独倚船栏,想看最后一眼这繁华都城。她舍不得离开这座城,更舍不得离开和自己同居一城、共饮一江之水的那位少年。
  就在泪水渐渐润湿双瞳时,她突然发现河的对岸,一群白衣素服的人,正在为一位剑客送行。她一眼便在人群中发现了他,英挺俊逸的他面色凝重,神情悲戚,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卓尔不群。
  尽管这样的邂逅是她一直在隐隐期待的,然而那一刻她心里还是纷乱地舞起了烟尘。很显然,他也发现了她,他错愕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切。
  他开始朝她挥手,她也不自觉地回应着,可是她无法发出声音,泪水已经哽住了她的呼吸。夕阳的倒影被江水摇曳得支离破碎,河畔柳树的柳絮在风中簌簌下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头发上,有的拂过了他的面庞,这使她有了微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青涩和慌乱的年代。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这一别生死两茫茫,何时能再重逢?
  他俩仅隔着一江之水,却如同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河岁月。他只能取出一方丝帕,朝她深情地挥挥手,然后轻阖双眼,双臂迎风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这样的深情相拥,她无法触摸,可她感受到了他真切的体温。
  船渐行渐远,潇湘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良久,她起伏的心绪才平静下来。他的挥手,他那隔着江水的拥抱,让潇湘在最寒冷的人生时刻,感到了最酩酊的温暖。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个挥手,为了这个拥抱,她也决定继续等下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两年又过去了。
  此时,敌国已长驱直入,都城危在旦夕。
  远居异乡的潇湘,更加缄默,她从容地看着时光流逝,脸上无悲无喜,只剩下沦陷似的释然,和落寞的美。

  一天傍晚。
  画魂突然叩门拜访。
  潇湘很奇怪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在这遥远而陌生的他乡。
  画魂问她:“你在等人吗?”
  她很惊讶画魂师傅怎么会知道自己心底最温软的秘密。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画魂问她:“你是潇湘吗?”当时她的脑海曾泛起同样的疑惑。而同二十四年前一样,她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你不用等他了。他永远也不会来了。但他托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是那方她再熟悉不过的丝帕。她颤抖着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朵鲜活如初的红牡丹。
  有谁知道一朵花凋零时的痛楚?潇湘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攥着那朵重新绽放的牡丹,花瓣被无意识地揉碎了,冰凉的红色汁液沿着手心中的掌纹,一直渗透到她心里。或许,她和他不过是红尘荒涯里的两只蜉蝣,蜉蝣的寿命之短,有如目光交接的瞬间。所以,他们在夜晚的偶遇之后,注定是清晨时分的相隔天涯。
  画魂说:“现在,我可以把那幅画完成了。”
  仍是那副团扇。仍是寥寥数笔。那春意正浓的花树下,多了一朵早落的牡丹。
  一幅画,历经二十四年,方才完成。画魂告诉潇湘,这幅画的名字叫“花开一瞬”。
  ——所谓刹那芳华,不过只开一瞬。
  而那只彩蝶苦苦寻找的前世,竟是那朵早凋的牡丹。
  这一年的潇湘,已然三十岁。
  画魂继续问道:“如果给你一个生命的轮回,你是否会再用二十四年来等待这个人?”
  潇湘想了想,点头说:“我会的。如果生命真的会有轮回,我依然会去等他。”
  画魂看着她,缓缓地说:“潇湘,你想的事情,不要说出来,也不要去做。很多事情,一说就破,一做就错。即使再有一个轮回,你依然会等来一个失望的结局。”
  而此刻的潇湘早已心静如水。画魂的话,她没有反驳。她只是想,其实他错了,她真的不介意再等一个二十四年,因为她已经等过了二十四年,她知道这并不是人生中无法丈量的长度;何况那个雨夜的记忆,已经足够温暖她新的一生。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完美的结局,也不是所有的失约都会让人觉得寒冷。那个在出梅入夏的葱茏岁月里匆匆遇见的人,让我们就这样彼此遗忘吧;只是,请你在生命下一场轮回的某个雨夜,来到同一棵花树下,请你不要刻意将后背置于雨中,请你牵紧我的手,让我们依偎着彼此的体温,在牡丹醉人的清香中,遥看华年,飞逝如烟。
悠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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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


      国碎红残忆山河


  他小时候,经常在梦中遇见一位奇怪的云游画师。
  那画师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懵懂地尾随前行,一直走到河岸边。
  愿意跟我过去吗?画师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后问他。
  他举目远眺,彼岸繁花似锦。他点了点头。
  画师又问他: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吗?
  少年的心,总在踏上渡船的那一瞬间,恍然警醒。
  我要回家。他想了想,转身往回跑,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父皇答应要给我最厉害的蟋蟀。
  他总是在这时醒来,宫娥及时端上消暑的莲子银耳汤。汤匙含在嘴里,心中却溢满莫名的怅惘。彼岸未知的风景在魅惑着他。他真的很想过去看看。
  那时他大概只有六岁,是君主最年幼的孩子。他不象第一个哥哥那么愚笨混沌,也不象第二个哥哥那么佻薄浮华。他从小就有安稳隐忍的品性,帝君视他为掌上明珠。


  长大一些后,他不再做这个奇怪的梦了。梦中的云游画师也被他渐渐遗忘。父王为他请了全国最好的老师,他脑海中唯一的专注,是不负父辈之托。
  他暗暗露出喜欢较量的一面。凡听说哪里有奇崛的诗词,必不遗余力找来拜读;听说哪里有惊世之画,他必收集珍藏。
  有一天,一个侍从告诉他,都城里出了一位名叫“潇湘”的才女,天赋才情闻名遐迩,诗词水墨令人叹服。
  而他只是笑笑。古往今来,多少传闻言不属实。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看见流传民间的一幅《空谷幽竹》,当即惊艳叹服。
  潇湘。画卷落款处的两个字被他深深镌在了脑海里。


  他从小就听说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热闹非常。十六岁那年的谷雨时节,他装扮成普通富家子弟,偷偷溜出禁闭幽深的皇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是四月,天气晴好,空气中荡漾着牡丹的清香,云朵拖着影子在人群中悠然滑过。绵延繁花几乎令他沉醉。在群花深处,他好奇地看见一位清瘦女子,她娴静的背影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晕,她拾起一朵落花,沉思片刻后,又将落花包入丝帕中。
  就在她转身之时,他看见了她明澈的双眸。那双瞳里写满纯真与善良。她的皮肤是凝脂一样的象牙白,重重繁花将她的双颊映得绯红。人群喧嚣,她静默地立于其间,犹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一样摄目。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牵着丫鬟的手,飘然离去。


  青春的觉醒,是瞬间的事情——不过是片刻的目光交接,却有如清晨丛林里的一滴露珠,机缘巧合地落在他掌心,温润的感觉顺着掌纹蔓延至心底,终是抹不去了。
  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他婉拒了四周所有旁敲侧击的婚事——仅仅为了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本是生命中昂然拔节、汁液饱满的季节,却心甘情愿为一个人,苦守下去。
  第二年的谷雨时节,他本想再次前往花会,却因要陪父皇款待国外使臣,无法前往。等他赶到牡丹园中时,花事已经过去,满树的牡丹花瓣在风中簌簌下落,交织成红色的雨,他接住飘到自己面颊上的一片花瓣,觉得心都碎了。


  十八岁那年的谷雨时分,他再次微服来到牡丹花会,试图寻找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
  而春雨无常,路人纷纷散开。他在寻找避雨处的时候,无意捡到一方丝帕,里面包着一朵枯萎的牡丹。
  仿佛有一粒火种,瞬间将他的记忆点燃。他相信这就是那位女子的。令他惊喜的是,丝帕上绣着“潇湘”二字——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才女潇湘,莫非她就是那幅《空谷幽竹》的作画者?一时间,他心头惊喜交加。
  匆匆跑到一棵树下,抖落一身雨水,抬头时却看见一双熟悉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树下的俯首拾花,远处的微笑凝望,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天色正渐渐黯淡下来。牡丹的芬芳在四周萦绕,他浮在往事里溯洄。静默,只是静默——而眼神在交错,心灵在互语,纵然一切是不完整,断续的,他们却可以从容地在每一个断口接上,就象两个熟稔的棋手,对弈的一招一式早已了然于胸,只需行云流水般地拆解。
  “我记得你。你就是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子。”他轻轻说。“我找你找了两年。”
  那女子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她脸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讶——她看见他手中攥着一方丝帕。
  他顿悟道:“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丝帕上刻有‘潇湘’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一朵牡丹。如果我没猜错,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潇湘’姑娘吧?”
  她微笑着点点头。
  雨越下越大,他看见她额前的湿发,他多么想用丝帕为她拭干,可是他无法上前。他只能尽力向后靠,努力不让雨水淋湿她,而他的后背,已渐渐湿透。
  丫鬟焦急呼唤的声音已经传来。
  来不及了。他鼓足毕生的勇气对她说:“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
  而她只是静默转身,走进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为他留下一抹神秘的背影。


  “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他回到宫中的时候,依然心潮起伏难平。
  可他没有想到,他日,竟没有他日。
  就在当夜,邻国突然大举进攻。一夜之间,国运飘摇如系浮舟。国家命运多孱之时,他身为君王最器重的孩子,岂能醉心儿女情长?
  自古难逢两全境,不负江山不负情。
  他遵循父愿,开始参与国政。江山疆域,金戈铁马,齐齐涌进心头。却惟有那位女子,放不下,忘不了。


  这一年的一天,他和两位兄长出门巡游。一路上烟尘四起。突然队伍停滞,道路被阻。他下车询问,原来是一位少年不服这张扬架势,与巡游兵打斗起来。最后被朝中高手捕获,五花大绑送上前来。
  他自觉无理,喝令众人退下,亲自为这位侠客松绑。
  他欣赏这位少年的执著和一身胆识,于是捐弃前嫌,将他纳入门下。少年侠客亦对他的仁厚真诚心悦诚服。他和这位少年剑客成为莫逆挚友。
  这位少年剑客的名字叫易水寒。


  那些年,国势飘摇,兵队溃不成军,敌国得以长驱直入。他恨父辈的平庸无能,不能赐予这江山子民一个安稳的现世。
  他的两位兄长先后被废庶。危难之时,他的命运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终于,他被父皇册立为太子,辅佐日渐衰老的父亲管理国事。
  他已预感到狂澜难挽,于是劝说所有居民远离故土,逃亡异乡。
  忙忙碌碌,心力憔悴。他,似乎已将她遗忘。
  所谓缘分,是不需要太过奢华的布景的——生死相托是缘,萍水相逢是缘,相忘于江湖又何尝不是?
  其实,这样也好。真的,这样也好。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敌军距离都城仅在咫尺。此时,易水寒主动提出刺杀敌国的帝君。他想了想,这或许是改变整个国家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亲自送易水寒启程。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目睹载着挚友的小舟漂向不归路,他不禁泪水潸然。而就在此刻,他在一条顺江而下的扁舟上,看见了她。她已不再年轻皎洁,但依然端庄秀丽。
  往事象一支飞矢瞬间击中了他。——“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定将登门拜访。”他没想到那个女子原来一直都潜伏在自己的血液里,一起潜伏着的,还有一场永远无法赶赴的相约。那场葱茏岁月里的青涩相思,挟裹着隐隐的伤,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沉缓而怅然地在他脑海中斑驳开来。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他开始朝她挥手,她也不自觉地回应着,可是他无法发出声音,因为千言万语早已翻滚升腾,堵住他的咽喉。
  他俩仅隔着一江之水,却如同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河岁月。扁舟渐行渐远,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他不禁轻阖双眼,双臂迎风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此生中唯一一次拥抱她。
  一天之中,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最好的朋友,双双离开自己。双重的失去,像两把寒冷的匕首,穿梭在他的身体里。


  不久,消息传来,易水寒行刺失败,血染皇庭。
  至此,他知道大势已去。
  刺杀事件促使敌国加大了进攻力度。两年后,举国阵线全线败退。都城即将沦陷。
  所有皇族被告知,务必尽快逃离国都。
  逃离前的一天晚上,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他沉沉进入梦乡。让他惊讶的是,他又梦见了自己孩童时期经常梦见的那个云游画师。他已有二十多年没有梦见这位相貌古怪的画师了。
  那画师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像孩童一样,懵懂地尾随前行,一直走到河岸边。
  愿意跟我过去吗?画师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后问他。
  他举目远眺,彼岸繁花似锦。他点了点头。
  画师又问他: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这三十年,我活得太累太累。不过在我过去之后,您能不能帮我传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取出袖管里的丝帕,说:如果我死了,我的鲜血会灌溉这朵干花,它会重新绽放,鲜活如初。那时,请你把这方丝帕和这朵花一起交给一位叫潇湘的女子。
  画师问他:如果给你一个生命的轮回,你是否会放弃这广袤江山和万千子民,去选择这位女子?
  他想了想,摇头说:我不会。如果生命中真的会有轮回,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根本没有余地做出别的选择。只是,在生命的下一个轮回里,我不会再象十四年前的谷雨时节那样偷跑出宫,这样她就不会无望地等我十二年。
  好吧,画师叹口气,我答应你把东西带到。上船吧。
  江风拂面,白衣翻飞。在踏上彼岸的那一刻,他猛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中充满从未有过的安然。他决定不走了,他也不再害怕。这座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也一定要逝于斯。他要独守这座空城,直至最后一刻。

十一
  是暮夏的傍晚,风声猎猎,旌旗残败,天边的夕阳像一滴嫣红的血,缓慢而决然地坠落。
  他站在内殿高高的积翠台上。天色苍茫辽阔。这里曾经是他和父皇远眺国疆指点江山的地方。而此刻,呐喊和哀嚎被火光卷起直冲云霄,浓烟像巨龙将王城吞噬。
  他想,有一支箭,会刺中我的心口,我的鲜血会浸润那朵枯萎的牡丹,花瓣在鲜血的润泽下,缓缓舒展、饱满、复苏,从此它将永远绽放在他和她的记忆里,永不衰败。然后,一切都该结束了。
  黑压压的敌军冲到了积翠台前,飞矢已如蝗而至。他以树的姿态屹立着,面朝天空,轻轻阖上双眼,细密的睫毛在橘红色的夕阳中轻微颤动。他的双臂迎风缓缓展开,似要拥抱暌违多年的爱人。
  而所有的浮华繁盛,所有的山河岁月,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都在他缓缓倒下的背影里,轰然坍塌。
悠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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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水寒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长安皇城之大,完全超出了易水寒的想象。之前,他一直以为慕容家族的宫殿可冠以“雄伟”二字,可当他步入大唐皇城,思维的疆域被彻底摧毁。巍峨。如果慕容家族的宫殿都是雄伟的,那么大唐皇城绝对可算得上巍峨。
  皇城周遭重兵层层,而你无法听到一点声响,除了自己轻微的鼻息。当巍峨遭遇到这样的寂静无声,一切便都显得肃穆森严。
  而李世民就凛然站立在皇城前庭,等待着易水寒的敬奉与拜谒。
   冬日午后的阳光沉滞凝重,易水寒可以看见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中慢舞。他手持慕容家族的兵力分布图,一步步地,沉缓而笃定地向前走去,如同走向宿命的终点。


  这样满怀忐忑与希冀,却注定是悲伤结局的前行,易水寒已经历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十二岁那年。当时他还和父母生活在深山中。父母是最普通的布衣平民,靠打猎砍柴为生。有一天,平静的生活被一群山匪打破。易水寒的父母双双死于山匪刀下,他抚摩着父母渐渐冷去的身体,陡然转头怒视山匪头领,顺手操起父亲手中的柴刀,怒奔上前。虽然毫无功夫,但他的骤然一击,还是令对方手忙脚乱了一番。
  他自然是打不过这些山匪的。当山匪夺过他手中的柴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时,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幸运的是,一位名叫公孙三娘的女剑客及时出现,救了他一命。
  公孙三娘见他生性耿烈、武学资质不俗,便收他为义子,与亲子韩干同等对待。韩干自小不喜武学,只钟情于驯马和丹青,所以公孙三娘将毕生武学传授于易水寒。到十八岁那年,易水寒已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剑客。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个意外的传奇。


  易水寒行至皇城前庭的台阶前。李世民大声道:“易水寒,你上来。”声震屋瓦,口气威严。
  易水寒磕拜后,缓步走上台阶。
  他离李世民越来越近了。可他无法抬头,他只能低头看脚下的台阶。他可能甚至无法看清李世民的眼神——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兵力分布图随着轴枢一层层展开,李世民还不及看见裹在图纸中央的剑,他早已擎剑跃起,在空中划过一段完美的银色弧线,直刺李世民的咽喉。
  ——可是,等待自己的究竟将是什么?命运的底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十八岁那年,公孙三娘为忏悔自己早年犯下的错,退隐江湖,遁居大漠深处,易水寒可能不会被这样决绝地抛向江湖。
  有时易水寒很羡慕义兄韩干的生存状态。驯马、丹青,自在逍遥,而武学本意虽为防身,却已然是江湖恩怨的根结。自己既学了武,就不得不遵守这江湖的游戏规则——扶弱锄强,杀富济贫。人一旦入了江湖,想逃都逃不出来。
  所以,在第二次面临人生的契机转折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行。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完全不知道那巡游长街、四遣路民的会是什么人。但是当他看见一位老妪被巡游兵无情撂倒在地时,骨子里的侠义热肠使他选择了御剑前行。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没落皇族慕容家氏最得意的朝中高手。他在击倒数人后,终因寡不敌众,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押上前来。
  这是易水寒第一次看见慕容,那位传说中内敛隐忍、礼贤下士的没落皇太子。
  慕容欣赏他的执著和一身胆识,喝令众人退下,捐弃前嫌,亲自鞠身为他松绑。
  他这一生,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从未这样被当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对待。他对慕容的宅心仁厚心悦诚服。
  所谓投桃报李。他和慕容结为莫逆挚友,成为慕容手下忠心不二、备受器重的剑客。
  他是这样突兀而蒙昧地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报效明君。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宿命的序幕。


  易水寒手托兵力分布图,继续驱步向前。漫长的台阶,仿佛要走一生那么长。这时有微风拂过,花香若隐若无地游弋于风中。
  他楞了一下,不自觉地嗅了嗅——是蔷薇的清香吧?


  一年前的中秋时节,易水寒想念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天色黯淡下来,他不想回家,鬼使神差地溜进牡丹阁买醉。牡丹阁里脂香粉浓、软语暧昧,落落寡欢的易水寒坐在角落里,将身上的银两都买了酒。
  就在他喝得醺然恍惚之际,一位女子缓步走下楼阁。嘈杂的人群顿时噤了声。易水寒目光迷离地尾随着那女子的背影。周身红衣,步态妖娆,颈项白皙,发髻左侧别着一朵繁盛饱满的红色蔷薇。
  那女子从容地与宾客调笑。她饮酒的姿态,怡然自如,一味的沉醉。那开到荼蘼的蔷薇就这样晃花了易水寒的视线——对初入红尘的青涩少年而言,这样的修行是颇具魅惑力的。
  就在易水寒醉意正酣时,人群突然喧嚷起来。他看见一群壮实的波斯人在调戏那女子,女子哀求着腾挪闪避。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易水寒大喝一声“住手”,挺身冲了过去。其中几个波斯人仗着酒意,弯刀直挥上前,易水寒从容避开,同时用脚撂倒几个。当他将她牵到自己身后时,一个波斯人手举酒坛从斜下里突窜出来。一阵轰鸣在易水寒头顶炸 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华宴的伊始。


  此刻,易水寒已踏在了李世民投射得长长的影子上。
  命运那只翻云覆雨手很快就要为他揭开那张底牌了。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有些失神?在这最不合时宜的时刻。


  易水寒还记得自己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正午。他躺在牡丹阁中一张陌生的香榻上,头像要炸裂般刺痛。
  “你醒了。”那红衣女子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关切地问。
  他想起昨夜的事,不禁有些羞赧。一心想英雄救美,最后却被美人所救。
  那一天,他知道她名叫红蔷,是长安牡丹阁中最受追捧的舞伎。
  待头痛缓解,易水寒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挽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红蔷下楼时的妖冶背影,饮酒时的妩媚之姿,还有,那掩映在髻畔红蔷薇下的绰约身影,却始终盘旋在易水寒的脑海里。
  数月后,易水寒到长信镖局查询慕容的一批镖银,却在休息厅里看见一面奇怪的铜镜。
  铜镜中,没有出现意想中的自己,却浮现出数月前那红衣女子的侧影。
  易水寒惊喜地注视着她娇艳动人的容颜,红蔷却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写满讶异,尔后敛住惊讶,朝他绽出蔷薇般妩媚的笑颜。
  易水寒恍悟过来:这铜镜照不见自己,却能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然而她的笑容,实在令易水寒心动。
  几天后,易水寒再去长信镖局,待他忙完正事,转身的瞬间,突然看见红蔷手持木雕,站在庭院中。她身上洒满阳光,流丽如浮雕的侧影让易水寒的意念忽闪了一下,他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光攥来红蔷的眼神。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红蔷是到长信坊取牡丹阁定制的木雕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红蔷说话的时候喜欢皱着鼻子:“好奇怪,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易水寒看着她鼻梁上堆积起来的可爱的皱褶,连声附和,内心却异常温暖。
  这次的告别之后,易水寒接连几日心绪难平。他甚至又试过几次,却再也不能将一朵蔷薇匀整地劈成两半。
  刻意去做的事情总是没有好效果,好比一段无缘却强求的感情。


  易水寒缓缓深吸一口气。他警告自己要屏气凝神,此时是万万不可失神的时刻。
  他小步踱到李世民身前,双手呈奉兵力分布图。山川,河流,平原,湖泊都被浓缩在图纸上的方寸之间,如同他二十二年的所有勇气和胆识,被浓缩在这倏忽即逝的瞬间里。


  易水寒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思念,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就像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酽之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夜色中卖笑的女子,多是误入红尘吧,他以为她定会答应。没想到她却反问道:“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易水寒怔了一下,眼中火焰般舞蹈着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那一刻,她的眉稍还是跳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十一
  兵力分布图已经一层层展开。易水寒的心却兀自乱了起来。在就要知晓命运底牌的瞬间,他的内心却突然舞起了烟尘。这几年的江湖奔波,这二十二载的人世游,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财富,地位,爱情,武学,名誉……样样他似乎都渴求,却样样都不足以令他沉醉至酩酊。他活得就像手中那柄长剑凌空舞出的剑花,姿势纵然再漂亮,却不过瞬间 的光芒闪耀,甚至尾声还不及闪现,序幕便已消逝。再美的剑花,终究开不成完整的一朵……
  然而他已没有时间去思索,黑色剑柄已乍现眼帘,他近乎本能地一把攥住,迅疾抽剑而出,弓身向前一跃,剑锋直指李世民的咽喉!

十二
  易水寒最后一次见到红蔷,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夜。
  作为慕容最器重的剑客,若能成功刺杀李世民,他将拯救整个慕容家族的命运。
  那一夜无比漫长,易水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二十二岁的年华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沉重伤怀至不可言说。一直纠缠到半夜,他终于忍不住,拍门而出,他突然觉得红蔷做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她,这喜欢结结实实毋庸置疑,这才是最关键的;他们的遇见恰是时候,像一把剑要将一朵蔷薇劈成两半,这背后,蕴涵着太多的机 缘、巧合和火候——遇上就是遇上了,想躲避,不可能;想强求,亦不可能。
  他奔跑在无尽的黑夜里,像火在风里泼辣辣地滚,只是想快些,再快些。
  他潜入牡丹阁,推醒正在酣睡的红蔷,他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的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他没想到红蔷竟会武功,流星镖舞得出神入化,更没想到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
  他心下不敢小觎,使出毕生武学与其过招。
  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犹如麦芒在背,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第二天。在河边,慕容亲自送易水寒启程。易水寒在人群中焦灼观望,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一抹红。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他失望地上了船。对于这场感情,他做过无数次设想,唯一让他没有料到的却是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在他面前,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国恨家仇,而红蔷哀矜的表情时时浮现,如同那遥不可及的彼岸之花。
  原来,在红尘中想和一个彼此心仪的人牵手,比用剑劈开一朵蔷薇更难。

十三
  如巨蟒长信奔突的剑锋凝聚了易水寒所有的希冀与果敢。可结局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李世民不应招亦不躲闪。在易水寒讶异的瞬间,早有多支飞矢斜下里飞射出来。
  易水寒连忙挥剑拨开如蝗而至的箭,可最好的时机已错失。当他再次试图剑指李世民时,朝内高手已聚于四周,将他团团围住。他在搏杀时,看见李世民的唇角竟绽开平静如斯、洞若观火般的笑容。
  李世民的笑容让易水寒明白一切搏杀都将是枉然。但他还是本能地使出浑身招数御敌。刀光剑影中,他突然感到天庭一阵锐痛。一行粘稠的血滑过额头,流过眉间,顺着眼眶,涌入他的眼中。
  他眼前的一切,顿时都染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倒下的瞬间,他身边的层层官兵群拥而上,纷繁步伐如万马齐踏,而在刀剑战靴的罅隙间,一注橘红的阳光照入他微睁的眼帘,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夜晚,红蔷缓缓下楼时,嫣红摇曳的背影。
  ——他终于明白,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前行,不过是一场决绝的撒手。
悠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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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蔷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


  她的每一天,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每次,总不忘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门外,长安街头行人如织,烛光晕染。牡丹坊窗外的一排灯笼也渐次亮了起来:“绿衣”、“飘飘”、“葬花”、“沁儿”……,其实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无非处处笙歌,美女香车。而属于她的那一盏,叫“红蔷”。
  总在灯火最盛时分,红蔷浅笑晏晏地下楼,发侧的蔷薇花瓣轻曳,及地红裙无尽拂摆。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结局,红蔷翻阅过太多寂寥的人世。
  初遇易水寒,红蔷还以为只是个寻常夜晚。
  那天晚上,几个常来的波斯熟客恃着熟,又恃了半醉,一定要拉着红蔷喝交杯酒。红蔷一边握着小铜剪修桌上蔷薇,一边软语调笑,从容化解。那些人愈发焦躁,生拉硬拽,扯得红蔷踉踉跄跄,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
  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红蔷疑惑地转身,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深邃眼睛。四周脂香粉浓、情话暧昧,那少年剑客的双眼却澄澈清明,定定注视着她。不知怎地,红蔷手底一偏,“咔嚓”一声,整朵蔷薇齐枝剪下。
  还在波斯人怔忪之际,那少年剑客已挺身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牵到自己背后。
  这时,有波斯客人手举酒坛从暗处跳出来。红蔷还不及阻拦,那酒坛已在少年剑客头顶砸下。
  那少年晕厥后,红蔷将他平置于自己的闺房内。
  其实于她而言,与波斯客人不过是司空见惯、真假参半的拉扯与应酬。但这少年却当了真,并上前施救。
  红蔷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少有的关切备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念忽动。


  这少年的侠义情怀,令红蔷不由得想起自己含恨早逝的哥哥。
  多年前,她还不是舞伎,也不叫红蔷。她姓慕容,是贵族慕容家氏的无忧孩童。而好景不长,因为家族权益纠纷,年幼的她亲眼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慕容家族同门屠害。她被薄戚卖于人贩子,而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跟他学得一手漂亮的流星镖。
  几年前,红蔷查出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门操戈的幕后主谋,她锦衣夜行,却行刺失败,自此被慕容家族视为心腹大患。慕容家族耳目众多,无奈之下,她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她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心头之恨。
  少年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那一天,她得知他名叫易水寒,是为豪门效忠的剑客。
  易水寒行事内敛,苏醒后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强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易水寒深邃关切的双眸,棱角分明的脸庞,却不时浮现于红蔷的脑海中。


  数月后,红蔷到长信坊查看牡丹阁定做的一批木雕的进展状况。在休息厅歇息时,一面奇怪的铜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欲对镜整妆,却发现镜中浮现的是数月前那少年剑客的样子,他圆睁清澈双眸,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方。她愕然片刻,明白这铜镜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照不见你自己,却能照出你心中日思夜想的人。易水寒怔怔的样子,令红蔷不禁宛尔。
  几天后,红蔷去长信镖局验货,待她走进庭院,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背影转过来——果然是易水寒。他楞了片刻,突然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影吸引住红蔷的目光。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易水寒是到长信镖局为主人查验货物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又见到那耿实俊朗的少年,红蔷的眼角眉梢都露出笑意来。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聊天固然愉快,但那匀整的一分为二的蔷薇是如此罕见怪异,红蔷心中不由得浮起微妙的不祥预感。


  几天后,易水寒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如同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片刻欢愉,心中的豪情却如潮水猛涨,全然忘记了世俗的压力、内心的苟且和生活的琐碎不堪,仿佛昙花的夜香是足以萦绕一世的温柔乡。她强忍笑意反问:“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他怔了一下,眼中似火般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她不曾告诉他,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瞬间,她的眉稍还是跳动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只是,她从不会沉溺于这样的奢望罢了。


  再一次见到易水寒,已是数月之后。
  寒夜,万籁俱静,她在梦境中被推醒。她还有些浑噩,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挣扎过来,易水寒已快速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心头一震,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然而积聚多年的家仇岂能轻易从骨子里剥离。“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她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其实慕容家族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指望一个剑客力挽狂澜?易水寒跃窗而出,红蔷看着他的背影消逝于夜色之中,从发髻间摘下红蔷薇,心潮暗涌。


  第二天梳洗完毕,红蔷便觉心神不宁。
  在和自己较量了半日后,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他最后一眼。不管发生过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出于朋友的角度,她也该送他一程。不顾牡丹阁老板娘的反对,她召来马车,直奔码头。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一群白衣素服的人,正在为一位剑客送行。众人神情凝重,而他身缚长剑,面露坚毅,目光却在人群中梭巡。红蔷同时也看到了慕容,他神情悲戚,似已预感大厦将倾。
  在踏上扁舟前,他仍在四处张望。她知道他在寻找什么。而她不能上前,慕容和一群手下就在他身边,她只能躲在树后,最后看一眼他的容颜。
  目睹载着他的小舟漂向不归路,她又想起昨夜他的话——“如果我行刺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他说如果。他说一定。他说我们。他的想法和他的人生一样凌乱脱节,毫无理性逻辑可言,却诚挚拙朴得几乎令她落下泪来。
  驱车返程,马车陷于江边泥潭之中不得前行。在车夫推车时,红蔷微掀车帘,赫然看见两条被过往车轮压出的沟壑中静静栖息着两条小鱼,脑海中顿时想起庄子所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多时候,错过身边的风景,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或许这就是人生吧,爱过恨过的人,都已淡出视线,而我们再回不到从前。能够相濡以沫又如何?那些青葱岁月里的患难与共注定终要退出舞台,或许多年后相遇,也只能黯然一笑。红蔷放下车帘,心想,若他真的到了刺杀失败、逼近死亡的边缘,是否还会在脑海中追忆片刻她的容颜?抑或,在他的来世中,她依然只是他的过客,如同红尘中一朵独自绽放枯萎的蔷薇,身世飘零,随风而舞,任雨打风吹?


  全新的一天,依然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然后,她要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这时绿衣和葬花进门闲聊,红蔷听见两人在一旁吃吃地笑,说是今天酒客都在谈论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那傻子行刺唐王,却早被唐王识破,最终血染皇庭。红蔷正在别蔷薇的手兀地抖了一下,一阵刺痛传来,她看见一滴血缓缓从指尖渗出——那蔷薇花瓣后竟藏暗刺。她冷冷一笑,将血涂抹于蔷薇之上,再从容将花朵细细别好。
  梳妆完毕,她披上红衣,款步下楼。浅笑晏晏间,发侧的蔷薇花瓣招展依旧,及地红裙拂摆无边。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故事,而她如同走在初识他的夜里。
  楼下的酒客,怔怔望着她,莫不是惊艳痴傻的神情。
  而牡丹阁窗外,印着“红蔷”二字的大红灯笼又在夜色中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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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破狼

风过雪原一孤狼,
涧隔生死两茫茫。
危机时刻舍身护,
魂断苍穹侠义长。



  天之涯。当清晨第一抹阳光开始在眼帘上跃动,他会准时醒来。他的眼角是湿润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来不及拭去眼角的湿痕,他长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然后竭尽全力向远方奔跑。
  而此时,在遥远的海之角,第一波潮水正拍打着礁岩,她被潮声唤醒。啜一口苦涩的海水,她奋力振翅,直冲云霄。
  每天,都是这样。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后,就开始朝着对方奔跑、飞翔。
  作为狼的他,每天要穿过雪原,跑过沙漠,翻越山峦,闯出丛林,一路驰骋腾越,最后到达鹰愁涧的此岸。
  而作为鹰的她,每天要飞越浮云,顶着雷雨,逆穿飓风,一路挥翅前行,最后抵达鹰愁涧的彼岸。
  他看着她在空中缓缓盘旋、滑落,栖在对岸的岩石上,然后他们对视一笑。有时风会吹来几片她身上的羽毛,他伸出左手轻轻接住,放在鼻前,似乎闻到了多年前她清新的发香。此时,橘红色的夕阳已经吻住远处的天际线,交融、沉坠,直至完全没入。在等待月亮升起的间隙,他和她幻变成原形。仍是那个最健壮的少年,远眺着最美丽的女子。可是,这时光是如此短暂,他还没有看够她的容颜,月光便已洒落下来,他和她,看着彼此缓缓化成青烟,散落成下一日的轮回。



  而在九年前,他还不是一只狼,她也不是一只鹰。他们是那雪原之国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他们身手不凡,侠骨热肠,保卫着国民的安危,守护着国家的祥和。
  然而,随着南海龙王之子敖莽的入侵,整个国家的安宁被彻底打乱。
  阴鸷狡猾的敖莽垂涎雪原之国丰富的自然资源,用计封印了他的右臂和她的左臂。几乎丧失了一半战斗力的他们,仍一次次成功抵御了敖莽及其爪牙的进攻。
  敖莽及其爪牙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在一个月蚀之夜,形势发生了逆转。在经过一场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搏杀后,他们不幸中了敖莽的化魂魔咒。
  整个国家子民的魂魄被尽收于敖莽的乾坤袋中,被严密放置于鹰愁涧底,由敖莽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严密保管。
  而他被化身成一只蜷居于天之涯的狼,她则成为一只栖息在海之角的鹰。每天只有夕阳西沉、明月东起的短暂瞬间里,可以化身为原来的容颜。
  知情的人们都叫他“杀破狼”,叫她“鹰入林”。
  只是,敖莽不会想到,天各一方的他们会用一种决绝得近乎绝望的方式来见到彼此——每天醒来后,他们便朝着对方,竭尽全力奔跑、飞翔,直至无法跨越的鹰愁涧。
  一切,只为日夜交替的转瞬之间,能够看一眼彼此真实的容颜。
  之后,便烟化入梦。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毫不犹豫地,开始下一个轮回的与风追逐。



  当然,这样的奔跑翱翔,是无比疲劳的。
  他们都被封印了一只胳臂,这使得他们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然而途中最危险的,还不是劳累,而是来自异族的攻击。
  她曾经被一群秃鹫苦苦追赶。她寡不敌众,受了伤,靠着层层浮云的掩护,才侥幸逃脱。
  那一天,当他看见她一身血痕地降落在鹰愁涧的彼岸,泪水不禁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想对她说,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吧,一路奔波,险象环生,我真为你担心。
  可当他看见她脸上疲倦而满足的微笑时,便把话语咽了下去。
  他知道,每日片刻的相约,于她,已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华宴。
  其实,于他又何尝不是?



  有一天,他刚穿过雪原,就在方寸山的竹林中遭到一群云豹的伏击。
  如果不是右臂被封印,他本可以轻松应对。然而,当凶猛残暴的云豹疾风骤雨般轮番朝他扑来时,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难以招架。他受了重伤,突围而出时,浑身上下全是伤口。云豹仍在后面穷追不舍,他淌着鲜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竹林和荆棘丛中,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伤口疼痛欲裂。有一刻,他甚至预感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见到她了。在跳跃  一个平常可轻松跃过的山涧时,他的左手没抓紧对岸的岩石。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两张和蔼的脸正关切地注视着他。
  你醒了。他们轻声说。声音里充满欣喜。
  救他的人,是一对名叫黑松君和白三娘的熊猫夫妇。他们本是小须弥山灵吉菩萨的受化弟子,后因私情出逃,隐居于青竹洞。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对热情和善的熊猫夫妇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好的挚友,会成为改变整个雪原之国命运的“人”。



  那段日子,他一直没有来。她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惟有日日如约抵达鹰愁涧。残阳如血,烈风似刃,她在险涧一侧绝望地哀鸣着。
  直到有一天,她在飞翔途中,看见草原上一缕苍烟如柱。她心头一凛,这是雪原之国的通信方式。她停止挥翅,缓缓滑落,只见一对熊猫正神情焦灼地守在地面的火堆旁。
  听了这对熊猫夫妇的诉说,她终于放下心来。
  而熊猫夫妇随后告诉她的关于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更是令她心绪激昂。



  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是杀破狼制定的。
  当然,如果不是这对善良的熊猫夫妇的鼎力相助,他的计划也许永远也无法实现。
  他们会在大寒之日的半夜行动。那是冬季最冷的一天。
  月蚀之时,光线黯淡。趁捍鲨威和手下正在沉睡,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将潜入鹰愁涧底,一旦拿到解魔咒和装有所有国民魂魄的乾坤袋,他们会立刻解开乾坤袋,所有国民的魂魄将重获转生。
  然后黑松君直奔天之涯,白三娘直奔海之角。在夕阳西沉、明月升起之前,将各自的解魔咒送给杀破狼和鹰入林。他们胳臂上的封印将化解,并永远变身为人形。
  他永远记得商量计划的那一天。
  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只是对视片刻,便下了决心。
  当时,他们的孩子只有半岁。
  这个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当时黑松君问已经康复的他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他想了想,说: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就叫他“画魂”吧。
  画魂,画魂。年轻的母亲喃喃自语。真是好名字。孩子正在熟睡,她抱起襁褓,把脸贴在孩子的面颊上,满脸怜爱和不舍。她似乎已有无法活着回来的预感。
  其实,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原本是莽莽山间最普通不过的妖,先后被小须弥山灵吉菩萨收服和驯化。如果不是暗生情愫、冬夜私逃,他们本可以化妖成仙。尽管在他们私奔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到小须弥山,但是灵吉菩萨给予他们的教化,令他们终生受益。情,理,仁,义,信,是刻在他们心间的涅磐。
  黑松君看着杀破狼,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真的有意外,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
  那一刻,空气变得无比凝重。
  双眼潮湿的他,面朝这对义重于山的夫妇,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寒。一年中最后一个节气,二十四节气中最冷的一天。
  却没想到,会是寒风呼啸,暴雨滂沱。
  天色将明时分,黑松君和白三娘成功潜入了鹰愁涧底。
  在一群酣睡的龙宫爪牙中,蹑手蹑脚的他们成功拿到了乾坤袋和解魔咒。解开乾坤袋,所有被囚禁的魂魄终于重返天地间。
  然而,在他们刚刚走出洞口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因为大雨冲刷,鹰愁涧外壁的一块巨石竟裹挟着泥石落下,重重坠入涧底。澹台却邪第一个惊醒过来,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异族的气息。一声长嚎,身边所有沉睡的虾兵蟹将都被唤醒。顿时,无数寒光四射的眼睛,齐刷刷对准了洞口的黑松君和白三娘。
  几个青壮虾兵率先扑上前,双方撕打起来。起先黑松君和白三娘还能勉强招架,随着越来越多的龙宫爪牙潮水般翻涌过来,他们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
  鲜血从伤口处淌出,空气中游弋的血腥味,进一步刺激了这些爪牙的残暴本性。杀戮,撕咬,裹缠,黑松君和白三娘节节败退,性命已危在旦夕。
  是无路可逃了吧?可事已至此,纵是无路,也要硬撑出一条路来。
  一把推开自己的爱人,黑松君怒喝道:走,你快走!这里有我!
  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向她袭来,而她只能转身在涧壁上竭力攀爬。身后是血雨腥风的砍杀,是嚣张叫喊如烈焰焚心,是心爱的人横遭杀戮,然,她不能回头,亦不愿回头。她怕一回首,便被无边的悲戚湮没,再也无法迈动脚步。
  敌人没有追上来,黑松君亦没有追上自己。而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当第一抹阳光照耀到湟湟海面上时,白三娘将解魔咒送到了鹰入林的面前。而她自己一路跌跌撞撞,产后之躯,又添诸多新伤,她终是伤了元气,魂魄已散。
  白三娘死之前只说了两句话:将我和他一起葬在青竹洞,那里有我和他的生生世世;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让他成为三界中最受人尊敬的仙灵,这是我和黑松君未了的心愿。
  鹰入林含泪答应了她。她左臂的封印已被解开,而在黄昏时分,日落月起的间隙,她幻变成人身后,将不再回到鹰的样子。
  鹰入林将白三娘的尸首平放在珊瑚礁上,晨曦为她镀上了一层橙色的光晕。她拼命挥翅,飞入云霄。她在空中俯首遥望,只见潮水渐渐涨起,海浪就像温柔的舌头,一波波地,将白三娘舔向大海深处。



  此时,远在天之涯的杀破狼也已醒来。他没有等到黑松君。不祥的预感,像飓风吹荡于他心间。
  他开始朝着鹰愁涧奔跑。在青竹林,他遭遇了埋伏多时的敖莽和他的手下。敖莽生性诡谲,听了爪牙的汇报,得知乾坤袋和解魔咒被盗,他预感到杀破狼一定会出现在前往鹰愁涧的途中。于是,在杀害了黑松君后,他亲自带领手下守侯在这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乎没有言语,双方便厮杀起来。
  如果不是右臂被封,他可以和敖莽互搏一阵。而生死关头,谈何如果。他本可轻松逃离,可就在意念忽动的瞬间,他,以及对面的敖莽都听见一阵娇嫩的婴啼从涧底传来。
  他心头一凛,那是黑松君和白三娘的孩子——不,他不能跑。他要活着,他也要这个孩子好好活着。
  断了逃脱之念,他狠下心来,决心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堵住涧口,绝不让敖莽及其爪牙进入涧内。
  此时,零星的雪花正从天穹飘落下来。双方都静默无比。一边是视死如归的决然,一边是凶残进攻爆发前片刻的凝滞。
  随着敖莽一个眼神,十余个最精壮的虾兵向杀破狼冲来。杀破狼横刀而待,只见手起刀落间,光影翻飞,兵器奔突,血肉横飞,惨叫四起。
  目不暇接的一顿恶杀,十余具虾兵的残首散落在杀破狼四周。而他自己也身受多处重伤。
  雪,越下越大了。
  他持刀的左手已被冻得轻微麻木,全身神经却绷紧如藤索。望着地上的那些尸首,龙宫爪牙显然有些畏缩,嚣张的气焰陡然间消匿了很多。
  然而,敖莽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想到一个奸诈的计划。在他的一阵耳语下,一群蟹将绕远道,向杀破狼的身后包抄而去。
  杀破狼心头一沉。自己被夹击事小,可那样就等于将小画魂置于敌人的势力范围之内。自己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直接入涧,守在青竹洞口——但,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己和小画魂都将无路可退。
  他咬咬牙。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敖莽伤害小画魂——除非,除非他死了。
  悲壮和凄楚,在心田内堆积,决堤。他毅然转身,跃入涧中。



  现在,形势发生了改变。
  杀破狼守护在青竹洞口。
  敖莽及其爪牙盘踞在他的对面。
  彼此在对方的眼中,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腾腾杀气,像无形之焰,灼灼燃烧在双方之间狭小的间隙里。
  不久,敖莽及其爪牙又发动了第二次更为迅疾的进攻。当一个又一个虾兵蟹将,潮水般永无止境地向杀破狼袭来,他明白了敖莽正在使用“人海”战术。
  那边有无数爪牙,而这边,只有他一个。
  纵然你有高超武学,也难抵这川流不息的进攻。
  他渐渐感到了吃力。身上的新伤痛楚凄绝,旧伤也开始隐隐发作,他杀红了眼,视线都已有些模糊,看见憧憧怪影扑来,不假思索,挥刀便斩。手起刀落间,尽是虾兵蟹将血肉模糊之残躯,有些已被从中腰斩,断躯却还在地上扭曲盘旋,缠于他的双腿之间。
  杀到兴起,他狂啸一声。凄厉酷烈的声音冲撞在山涧中,竟经久不绝,似有千万头野狼一起朝天狂啸。
对面的虾兵蟹将被吓得一怔,竟不敢再贸然上前。
  他因此拥有片刻的歇息。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些,他不希望对方从他凌乱粗重的呼吸中,猜出他已心身疲倦体力透支。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他不禁有些心焦。他知道月光一现,他又将回到天之涯。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多守一刻,便是一刻。直到自己,死。
  雪,渐渐埋没了地上的虾兵蟹将的残躯。他的头发,他的睫毛,他那血珠缓缓划落的利刃,也渐渐有层层雪花凝结。



  上前!杀了他!敖莽冲自己的手下狂呼。他知道对面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能给他以片刻的喘息之机。
  而虾兵蟹将都畏缩着不敢上前。他们已被杀破狼血红的双眼震住了,而地上那遍布的同族残躯,更是令他们心悸。
  废物!似是怒其不争,敖莽挥刀斩了两个手下。
  而此时,一阵轻微的婴儿啜泣声,打破了战场的宁静。
  杀破狼心头一震。在宁静的对恃时,这样的声音并非良兆。
  果然,对面已经发懵的虾兵蟹将,又重新骚动起来。
  一群虾兵蟹将,率先扑过来。
  杀破狼狂啸一声,迎刀向前。刀光翻飞舞动,众虾兵蟹将却纷纷自动散开。他正诧异,突见敖莽那等待多时的巨刃从重重怪影中迅疾突刺而来。
   杀破狼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中了敖莽的计。然而他已来不及,他本能地一闪,身躯躲过那眩目银光,而臂,他持刀的左臂,却被这银光一划而过……
  一阵巨痛从左臂伤口处奔涌而来。他看见自己的左臂和自己的利刃在空中翻飞,下落。
  而在这令人惊谔的时光凝滞里,他看见敖莽暴露了身后的空处。
  是本能,亦是无望之境最痛绝的极地反击,他不假思索地昂首衔住那落于半空的自己的利刃。
  奋力上前,颈部前倾,头部猛然一甩,几乎是寒光乍泄的瞬间,刀锋已在虾兵蟹将瞠目结舌中划过一段弧线……
  他斩了敖莽!
  敖莽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本是他精心安排的计,却被骁勇的杀破狼借力发力,徒送性命!
  虾兵蟹将一下沉寂下来,是骇然,亦是讶异——他们的王,居然死了,死在一个断臂的狼人刀下。

十一

  而杀破狼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最危险的处境。
  他的右臂早被封印,已如同虚设。而现在,他的左臂也断,鲜血正从断口汩汩向外翻涌,洁白的雪地上似绽开了一朵血红的花朵。
  他只能噙刀而立,利刃在齿间泛着寒光。敖莽的血正从利刃边缘缓缓流入他的口中,血腥,粘稠,苦。一起涌入他嘴里的,还有翻飞的雪花,和无情的寒风。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寸寸逼近死亡。风很大,他的身躯已有些不稳。失血还在继续,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孩子的啼哭声仍不时从洞窟里传来,可他已经听不真切了。他的听觉正在丧失,莫名的耳鸣在耳膜内盘旋撞击。眼睛里金星像爆炸一样弹跃。他甩了甩头,想努力驱走这些不祥的讯息。他要让自己清醒。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失去了重量。他大吃一惊,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正从那站立的躯壳里缓缓向上升腾,而鲜血仍从断臂处淅淅沥沥地淌落。
  不!不!!!
  他心里狂呼道。他还有挚友的孩子需要保护,他还有正在等他的爱人,他还有太多未了的心事。他的失魂死死抓住自己的躯体。他不能死,他不能走!
  对面,失去了首领的虾兵蟹将早已军心涣散。但仍有一些不死心的残兵游勇,蠢蠢欲动着,正试图上前作最后一搏。
  杀破狼猛然惊醒,魂魄突倏回归躯壳。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怒目圆睁,仰天狂啸一声。回声传响在天际,绵延不息。
  那声音是如此凄厉惨绝,那目光是如此酷烈勇猛,那齿间的刀光是如此眩目,那模样是如此骇人。所有虾兵蟹将,都吓得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也就在这一瞬,力量全部耗尽的杀破狼突然感到周身一轻,自己的魂魄以不可挽留的姿态脱壳而出,可这时他连抓住自己躯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魂魄一寸寸地升腾而起,一点点地远离空气中血腥的气息。而自己的躯壳,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威慑着对面的虾兵蟹将,令它们不敢上前。
  他的魂魄越飞越高。狂风,雪花,树木,山川,河流。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变成了眨着眼睛的精灵,它们要拥抱他,它们的怀抱,是那么温暖。他最后一次俯望大地,自己的躯壳仍站立着,在猎猎寒风中岿然不动。一颗属于他的流星,正从天际划过。他缓缓阖上双睑,内心一片安然,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最本真的怀抱。
  他想,我不是离去,我是回去,回到那沉寂安宁的原乡。

十二

  而此刻,鹰入林仍在天空奋力展翅翱翔,她的内心漾满了激动、焦灼和忧虑。敖莽的魔咒已经无法发挥作用,终于,她第一次飞过了鹰愁涧,飞到了他曾日日奔跑的土地上。
  阳光已经变得温和沉滞,下午过去了。她要加速了,她要赶在夕阳西沉和月亮升起之前,将解灵咒交给杀破狼。就在这时,她看见一颗流星从自己身边划过。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了她。她狂鸣一声,加快了挥翅。
  终于,她在一座山涧下看见了自己的狼君。让她欣喜的是,她看见他还站着。他伟岸的身躯下,蜷缩着敖莽委顿的残躯。是,他一定还活着,他仍要和她做那雪原之国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这是他们从小就立下的承诺。
  她盘旋着降落到他身边。早已涣然颓败的虾兵蟹将看见是她,而且她的左臂已解开封印,知道大势已去,顿时作鸟兽散。
  此时,雪停了,最后一抹阳光已消遁,月亮悄悄爬上来,雪地上反射出幽蓝的光芒。她缓缓变成人形,仍是多年前那最美丽的雪原女子。她打开解灵符。她知道自己将永远不用 再回到鹰的模样,她将永远是他心中最美丽的爱人。
  她转身喊:狼君。
  他不回答,亦不言语。
  她看见雪地上一大片,已被白雪覆盖住的洇散开来的血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的眼泪淌落下来。她哽咽着伸手上前,试图再次抚摩他瘦峭的脸颊。那分明的轮廓,那坚硬的线条,那炽热的体温,曾一次次走入她的梦中,成为她生存下去的勇气。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他面颊的那一刻,他象一座巍峨伟岸的山,重重地,向后倒下。

十三

  雪地一片安宁,天边静卧着一轮弯月。而远处最明亮的那颗星,是天狼星,它默默而深情地俯视着大地。
  鹰入林走进青竹洞。岩洞口漫进银色的月光,微尘在空气中荡漾。
  在青竹洞的里间,她看见一个熊猫宝宝正在襁褓中哭泣。
  她连忙抱起他。孩子停止了哭泣。一双晶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用指尖碰碰他毛茸茸的娇嫩脸蛋。他咧开小嘴笑了笑,然后含住她的指头吮吸起来,喉咙里还发出含混的声音,似乎在嘟囔着抱怨: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呀,妈妈。
  她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冰凉的面颊,缓缓说:孩子,我们回家。
悠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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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9-07-19 0
澹台却邪
一、
  半夜,整个海洋都已睡去,龙宫渐渐沉寂,唯有水玲珑,还在低低地,低低地,吹笛子。那一支孤独而明亮的曲子,揉合在无尽的夜色和时光的洪流里,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所有已经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事。
  而澹台却邪此时已收拾好行装,再过一个时辰,他就将潜往天宫。他听见这悠扬而熟悉的笛声,隐隐带着海的气息,知道是水玲珑所奏。他情不自禁地游弋过去。可他只有屏住呼吸,躲在珊瑚礁后。他无法上前,亦不敢上前。他静静凝视着她青春的脸容,如此轻灵毓秀,处处诉说着她海洋精灵的身世,是珍珠的明媚,波光的潋滟,珊瑚的灵动,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色与香。
  他的心慢慢潮湿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活着回来,是否还有机会继续聆听她清雅的笛声。
  水玲珑心思纤密,不过是水流的瞬间涌动,便已感知背后有人暗藏。她将笛孔移至唇边,冷冷道:“澹台却邪,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小姐还没休息啊?”澹台却邪赧然走出,低眉顺目地伫立于水玲珑身后。
  水玲珑也不回头,只是搁下珊瑚笛,怅惘地叹口气:“我哥哥死了,对你总该有些触动吧?今后的路,你准备怎么走?”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我会竭尽全力为公子报仇。”
  水玲珑愠恼地转过身:“报仇,报仇。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它的想法吗?哥哥之死,我亦感悲伤。只是杀破狼侠肝义胆,也付出了巨大代价,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澹台却邪低眉道:“自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如果不是敖莽公子救我一命,我早已是虎鲨腹中之魂。”
  水玲珑摇摇头:“有些生灵总会沦落成恩情的囚徒,盲目愚忠,自以为忠意耿耿,其实不过是四马攒蹄,全然不顾这样的感恩是否值得。”她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说:“我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说罢转身进门。
  澹台却邪也不言语,只是痴痴傻傻地地看着窗户上她的剪影,半晌方才决然离去。
  而这一去,是否还能再见到她,他毫无把握。水玲珑不知道,就是今夜,他就要去刺杀玉帝之子武尊神。行刺武尊神绝非易事,但这是龙王的授意,他岂能拒绝。玉帝拒绝了龙王索取天狼星魂魄的请求。龙王决心要报复玉帝,他要让玉帝也尝尝丧子之痛。

  二、
  子夜。澹台却邪轻轻开启武尊神寝宫的侧窗。借着一线月光,他看见武尊神卧于床榻上, 他将全身力气凝于鲨鳍双节棍上,直击武尊神命门。谁知武尊神早已静候多时,挥戟一拦,顺势一拨,朝澹台却邪反袭而来。澹台却邪没想到武尊神早有防范,心头一凛,忙后退一步躲过。
  武尊神跃出床帷,举戟直刺上前。澹台却邪屈身躲过,手中的鲨鳍双节棍如闪电劈去,武尊神立戟,缠住澹台却邪双节棍中的连索。澹台却邪用力抽回。双方跃入庭院中搏杀起来。武尊神身手不凡,澹台却邪不敢懈怠,使出浑身招数,意欲一取对方性命。
  此时众天兵已闻声赶来,澹台却邪见情况紧急,心生一计。他抽身而退,佯装逃脱,武尊神不知是计,穷追不舍,澹台却邪瞅准时机猛然回首,手中的鲨鳍双节棍旋转着飞来,武尊神慌乱中忙用戟尾挡住,但双节棍中的另一节却重重击中胸口。
  澹台却邪听见武尊神胸前传来一声闷响,知对方已中招,心头暗喜。谁知对方并无受伤迹象,出招依然迅猛。澹台却邪虽感疑惑,但此时天庭已灯火齐闪,万人同奔寝宫。澹台却邪自知刺杀无望,无心恋战,且战且退,而武尊神却穷追不舍,手中银戟舞得出神入化如游龙在天,澹台却邪招架不及,腹部早中了一戟。
  一阵刺痛传来,澹台却邪捂住腹部,踉踉跄跄地逃跑,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及至蟠桃园,澹台却邪失血过多,已感神思涣散,他茫然困顿地在憧憧桃树林中跌跌撞撞,最后竟一头栽在一位少女身前。那少女面庞皎洁,双瞳明净,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澹台却邪只顾呻吟,已说不出任何话语。那少女注视着他的眸子,轻叹一口气:“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误入歧途的妹妹。”而澹台却邪并未听见她的话,他已晕厥过去。
  不久,众天兵涌进了蟠桃园。他们看见桃园仙子蝶翼倚在一棵树下,忙上前询问。蝶翼轻展双翼,将晕厥的澹台却邪藏于翼下,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
  众天神随声散去。蝶翼若有所思地望着无尽的黑夜。

  三、
  晕厥过去的澹台却邪纠缠在自己的梦境里。
  他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血液染红了深海的夜晚。半夜时分,一直友善相处的虎鲨群突然朝青鲨群发起了攻击。
  他和父母以及整个族群都蒙了,不知道为什么虎鲨群会突然发狂般地朝一直和睦相处的青鲨群发起进攻。
  毫无防范的他们在一夜之间就几乎灭绝。
  他目睹自己的父母被对方撕咬,拦腰扯成两截,直至活活吞噬。所有族群都在保护他,因为他是整个族群最被看好的斗鲨,是未来的鲨王。
  终于,所有的青鲨都战死于深海之中,虎鲨群也损失惨重。幼小的澹台却邪躲避在珊瑚礁后,终被虎鲨群发现,虎鲨群围拥过来,他们个个杀红了眼,利齿泛着寒光,双目中投射出愤怒的光芒。
  澹台却邪怯怯地后退,终于被逼到了海底岩石围成的角落里。这时龙太子敖莽率领一群虾兵蟹将,击退了残存的虎鲨,救了他一命。
  他感激地望着敖莽。那一刻,他的眼神是示弱的。敖莽使用法术,光芒笼罩住他的稽。一阵剧痛后,他发现自己的鳍已经变成了银灰色。
  他茫然地向前一掏,自己的稽竟从身体背部抽离而出——一把利齿双节棍。
  敖莽说:“以后,这就是你的武器。记住,除了龙宫的人,这世界其它生灵都是坏的!都是不可信的!”
  之后的岁月里,他被敖莽悉心调教,出手凶狠,招数歹毒,几载浴血奋战,多次殊死搏斗,终于成为敖莽最器重的手下。他已记不清这些年他为敖莽杀了多少人:积怨久远的夙敌,无辜的平民,正义凛然的义士,来历不明的陌客……他不关心亦不在乎杀的是谁,他只关心和在乎敖莽叫他杀什么人。他的命是敖莽捡来的。他没有任何良心或道德上的不安。任何生灵,能够自由地活下去,是多么艰难的事情。而所谓“自由”,不正是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吗?为此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他有生存下去的理由——不遗余力地为敖莽效力。
  敖莽被杀破狼刀斩后,一度让他心灰意冷,所幸他很快便转移了这种茫然,血债血偿,他要为敖莽报仇,他要继续为南海龙王和龙公主效力。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龙王让他刺杀武尊神的指令。事实同他想象的一样艰难,当武尊神的戬朝自己腹部刺来时,那骤然划过的光芒耀花了他的眼眸……这时,他从梦中惊醒。

  四、
  “你为什么救我?” 澹台却邪惶惑地问面前美丽的蝶翼仙子,“我是刺客,你本应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救你。但你眼眸深处尚未褪去的一丝纯善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我那误入歧途的妹妹。我觉得你根骨不恶,只是暂时被阴霾蒙住了视线。你是可以,也应该得到拯救的。”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必了。”澹台却邪粗重地喘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是背离了内心初衷的,但知恩图报、忠义孝主向来是青鲨的禀性。他再怎么自责反思,也无法背离自己的禀性。
  几天后,澹台却邪的伤情好转。他向蝶翼仙子提出告别。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蝶翼再一次劝道。
  “不会的。”
  蝶翼叹口气:“感恩图报自然是一种美德,但毫无原则地以伤害无辜作为报恩的代价,这样的感恩图报就衍变为一种愚忠。”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青鲨向来沉默,撕咬搏斗是他们唯一的语言。只是在离开蟠桃园时,他不禁回眸一望,眼前桃花灿烂,片片桃花开放成云霞,轻逸地起伏动荡。蝶翼仙子的话或多或少还是给了他一些触动。而他宁可什么都不去想。他只想继续以往简单、坚定和结实的生活。

  五、
  伤情初愈的澹台却邪回到龙宫。龙王对他的态度十分恶劣,责骂他为什么刺杀失败。他惟有无语,他浴血而战,险些丧命。而这样做的代价,居然就是一顿辱骂。屈辱和失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
  他恹恹地回到住处。沮丧之余,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水玲珑的笑颜。
  他还记得,当初他被敖莽救回来的时候,他们只教他武功,他们只教他血腥屠戮,而只有她,会在半夜给他送来吃的,给他送来疗伤的药。
  当他逐渐沦落成敖莽的杀人工具,逐渐成为敖莽手下仅留血性的爪牙时,只有她一次又一次,苦苦劝说他不要再助纣为虐。这些年历经世态炎凉,他知道忠言逆耳。水玲珑对他的关心,仿佛是来自上苍的恩赐。
  可他无法改变这一切。令他感到幸运的是,至少他还有她这个朋友。她对他的好,是挣扎与彷徨岁月里唯一的安慰。
  几日后,水玲珑得知澹台却邪重新回到龙宫的消息,主动上门去看望。她见澹台却邪腹部伤情尚未痊愈,顿时明白心中的猜测确凿无疑——原来他消失几日,却真是去刺杀武尊神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愠恼,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澹台却邪老实答道:“自己为龙王效力,当然应该遵从主人的指令。”
  水玲珑流下泪水,长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所幸你此次行刺未果,否则龙宫和天庭的矛盾又将激化一层。这样的矛盾冲突,受伤最重的,说到底,还是万千无辜子民。你可知我父亲已决定水淹大唐?武尊神少年持成,我已和他决定舍身守护人间百姓,而你何时才能迷途知返?”
  澹台却邪看着水玲珑为人间的无辜平民流出泪水,心想,听说龙公主的泪水能使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可是,她是否愿意为我落下一滴泪水?这,或许只是奢望吧。而以她一介少女之躯,怎可舍身取义?怕只是说的玩笑话而已。
  但水玲珑的话还是带给了他一些触动——这些年,他所做过的林林总总,用“罪大恶极”来形容怕是也不为过吧。他不禁又想起蝶翼仙子的话,想起幼时父母对他的期待。父母一定不希望他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又能怎样?
  他的命都是敖莽给的。当年如果没有他的出手相救,他早已是深海冤魂。
  纵然知道是错,他也只能一错再错。

  六、
  龙王终于按捺不住,决定水淹大唐。这次澹台却邪的任务,是当南海龙王开始作法时,率领虾兵蟹将冲上海岸,推波助澜,惊涛拍岸。龙王反复叮嘱他:“此次只可成功,不许失败!”
  水淹开始了,他率领手下,冲在海潮最前缘。一时间,虾兵蟹将来来往往,穿梭如流,海面上风浪大作,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气势汹涌。
  澹台却邪正率领一群虾兵蟹将冲至浪尖,企图掀起又一重波浪。这时他目睹水玲珑正在聚集毕生真元堵住海浪,顿时呆住了。“停!”他大声喝令手下停止发力。
  等他明白过来水玲珑是在牺牲自己换取大唐百姓的生命时,他不由悲戚地大喊一声:“不要!”这样惨烈凌厉的叫喊,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当年他目睹自己的父母被虎鲨活活吞噬时才有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当又一波潮水拍岸而来时,水玲珑毕生的真元已然全部耗尽。就在天地变色的瞬间,他看见水玲珑的肉身缓缓升腾于空中,头上的迎春花花冠被潮水搅散,无数黄色花瓣散落于水中。
  而在肉身脱壳而出的瞬间,水玲珑动用全身力量使出最后一丝真元,封住了这一波海浪,可她再也无法抓住那已相伴十六载的珊瑚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下半空。这时,口袋中的那半块琥珀也划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在肉身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澹台却邪悲绝至极的表情,她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水——为他,也为他。所有来不及说的话,所有未了的心事,都被凝聚在这两滴泪水里。一滴泪水落在那块琥珀上,一滴则落在了碧青珊瑚笛上。那滴眼泪渗入琥珀,成为一个小小的气泡,落在了岸边礁岩的罅隙里;而珊瑚笛却被退潮无情卷入了大海深处……
  终于,海面停止了涌动,平复如镜。南海龙王发现了海水中四处浮游的迎春花瓣,心生不详预感,他冲出水面,看见海面上形容枯槁、呆若木鸡的澹台却邪,他着急地上前询问爱女水玲珑出了什么事。澹台却邪如梦方醒,将刚才所见如实叙述。南海龙王瞬间只感自己被风吹成了一具空壳,短短一月内,他先是失去爱子,现在又失去了唯一一个女儿,他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啸:“这是为什么?!”
  潮水褪去,海天无言,只有那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点点的迎春花瓣,在提醒三界刚才发生的一切。
  澹台却邪如同行尸走肉,大脑凝滞般游向大海深处。他身边翻涌着无数黄色的迎春花花瓣。
  他欲哭无泪地继续游弋。这时他突然看见一只珊瑚笛,被海水裹挟着,在水中起伏游荡。
  他心头一凛——那是水玲珑的笛子!他上前一把抓住那碧青珊瑚笛。
  他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水玲珑已经完了。是真的完了。她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至此,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已毫无意义。当年父母去世的时候,他的心死了一半;如今看着这世间唯一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死去,他另一半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迸裂为碎片。

  七、
  这次的水淹大唐又失败了。
  南海龙王极度悲恸。他不仅失去了儿子,这次还失去了女儿。女儿的死,令他在瞬间警醒,他放弃了水淹大唐的想法。而澹台却邪连续两次重大任务都失败,终是难脱其咎。
  龙王派人将他押入了死牢。
  澹台却邪已经无所谓,他没有半点挣扎和反抗。一个心都死了的人,是根本不会关心肉体的生存或死亡的,那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同桌子、板凳、礁岩、砂石毫无区别。
  半夜,澹台却邪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终于他起身,倚着墙面,茧花累累的手,轻轻抚摩那支珊瑚笛。这时,那笛孔中的一个气泡,缓缓升腾起来,涌入他的眼中。
  都说龙的眼泪,能让一个人照见自己的红尘往事。水玲珑那滴落入珊瑚笛中的眼泪,瞬间让澹台却邪的眼前浮现出了那过往的一切……
  龙太子敖莽如何伪装成青鲨,杀戮深海嬉戏的虎鲨幼子。虎鲨群如何被激怒,奋起反扑。敖莽一路游走至青鲨聚集地,愤怒的虎鲨群一拥而上……
  而敖莽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阴谋,他需要一个能为自己效力的身手不凡的青鲨。他挑中了年龄幼小,但身体资质最好的澹台却邪。
  ——原来,敖莽的所谓侠义相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凶狠的爪牙。
  而自己这么多年竭力支撑的努力、牺牲和感恩,竟然是一场虚空。

  八、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令澹台却邪发狂。
  他用蛮力撞开狱门,冲出去,直奔龙宫。此时南海龙王正在饮酒求醉。
  南海龙王看着双目通红的澹台却邪,气焰已先自灭了三分。
  二人一顿恶杀。南海龙王哪里是澹台却邪的对手。澹台却邪将双节棍搁在南海龙王的脖子上,真想一下掐死他。可是,整个事情的始作俑者是他儿子,并不是他,再说,如果龙王死了,那大唐百姓的降雨又该求助何人。水玲珑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澹台却邪勒紧南海龙王的脖子,命令他从此刻起,要恪尽职守,全心全意为大唐百姓服务。
  龙王惟有点头称是。
  “我暂且饶你一命,只希望你以后保证人间的风调雨顺,不准再玩忽职守。你不要执迷不悟,你已经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女儿。难道女儿的死还不足以令你觉醒吗?!难道你想整个龙宫都埋葬在巨大的罪恶感中吗?如果你连这最起码的职责都做不到,我一定会再回来的,届时你会得到更大的惩罚。”
  龙王自知理亏,心虚体软。点头答应后,颓丧地瘫软在地。
  澹台却邪最后看了一眼这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龙宫,怀揣着珊瑚笛,孑然一身,孤独地游向大海深处……

[ 此贴被花随落在2009-07-19 15:26重新编辑 ]
落叶长风

ZxID:172977

等级: 寒窗墨者
举报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9-08-04 0
还有不?貌似大外的妖族的故事这都没有……
悠泡泡

ZxID:7791416


等级: 热心会员
认真你就输了
举报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9-08-05 0
因为发的时候总有一些字被换掉了,所以我就不发了,喜欢的就自己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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