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
(一)
我背负着对母亲一生的债务曾离母亲越走越远。
(二)
真正与母亲有了心灵的沟通是在我上了大学以后。我天生就是浪子,放荡不羁且与世隔绝地生活着,我一直在想我一生除了女人与流浪之外,我一无所有。我也不想拥有什么东西,我注定一生要背负着一种灾难离死亡越走越近。常常孤枕难眠的时候,这种感觉便如同洪水般淹没了我。有时候人真的很怪异,宁愿被这股洪水淹没也不愿意去挣扎,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宿命。
我很愿意相信这种宿命,这本身就意味着我的另一重宿命。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与母亲有了情感上的断层,我们交流的太少了,少得如同陌生人。与父亲的走失是在自己踏上故乡的客车走向城市的刹那,客车背负着两代人的距离载我越走越远。而平常母亲总是少言寡语的,她把生活所有的苦难都吞咽在自己的肚子里,有时候大概是无法承受便一个人偷偷地哭,有时候也与父亲争吵,而缘由却是鸡毛蒜皮之事。事后母亲便像犯了天大的错误,悔恨不已。母亲说,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这样,生活的苦难竟让自己便得如此敏感和脆弱,脆弱到情不自禁用吵架来争取片刻的家庭气息。父亲刚开始还争吵几句,后来便开始习以为常,在母亲争吵的时候只是不住地傻笑。我知道父亲在用一个男人的深厚体谅着母亲。而此时,母亲却越显孤僻。
上大学之前,我经历了很多至今想起来都隐隐心酸的事。中途我试图退过学,想一个人去西藏,在一个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将自己的青春挥霍,然后用海子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家在山西,我喜欢黄土地。北方地区,只要稍一注意黄土地便可映入眼睑。上高中的时候,我用很大一部分时间来构想自己应该怎样死去,然后用黄土地来掩埋自己,死在了黄土地我才会安息。母亲则唾骂黄土地,她把家里几乎所有的耕地都给了别人,自己只种几块蔬菜地。父亲一年四季都在做红枣与蝎子生意,这都是当地经济收入的一部分,因此家里的经济还算过得去。对黄土地的依赖也仅此而已。而母亲却说,农村人很艰苦,辛辛苦苦劳累了一大辈子,却捞下了一小块黄土地将死去的躯体安放。按照农村的风俗,黄土地也有风水宝地——黄土地竟然也要分出等级,无法全部容纳下一个个死去的瘦骨嶙峋的亡灵。我无法承受黄土地如此朴实却又如此势利,黄土地多少有点自私。
其实母亲唾弃黄土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母亲说,我给了别人黄土地,只是希望我能走出去,不要呆在这里,继续老牛般地残喘,我小时侯家里穷没钱上学,现在家庭经济状况可以了,即使家庭不富裕,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你供出去。
母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当时心里就揣着我想退学的念头,我没有说出去,我只是悄悄地咽进了肚子里。
(三)
小时侯母亲经常打我,我在上小学的时候从来不听课,上课从来就是了呆望着窗外。每每这时,父亲就说母亲是恨铁不成钢,心里憋着一股怨气,而每每此时我便赌气,一连七天不吃饭,我用一个孩子的倔强抵抗来自母亲痛心和严厉,大概人小时侯都是这样,都喜欢用一个小孩稚嫩的尊严向大人索取自己失去的东西。而母亲则一次也未劝过我吃饭,相反父亲则像一只哈巴狗一样低声下气求我吃饭(在这里我用这个比喻我知道一点都不正确,在当时一个小孩稚嫩尊严的意识里父亲的形象就是如此),自己心理多少有点“你们输了,我赢了”的满足。但为了进一步向母亲表明我赢了,我仍然拒绝吃饭。而母亲也更为坚决,不说一句话。有一次我饿晕了,母亲才慌了,母亲含着泪将一碗面条加上鸡蛋端在我面前,我头靠在她的腿上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 ……
那一次,我流泪了。在泪水中我神圣地认为我拥有了我失去的东西,我战胜了母亲!
母亲在平常中其实是极为温柔和的,对我提出的要求也尽量满足。小时侯在物质方面我从来没有比别家的小孩差。那时候农村的孩子拿着一袋方便面便感觉自己比别人优越,用现在的话说,便是酷多了。母亲总是说一箱一箱地买,我想吃的时候便吃。然而母亲却决不允许我乱买东西,一次在过年,别家的小孩都拿着玩具熗玩,我也想买,可是不敢向家里开口,便在半夜的时候偷去了父亲兜中的几块钱,整个过程都小心翼翼。而父亲的钱总是连自己都不知数,所以这对于我来说更是便利。第二天我便去买,回家谎称是别人的,母亲却寻根问底,最后迫于无奈,我只好如实招来,母亲没说一句话便扔进灶火里,由于玩具熗是塑料的,我不顾一切地去抢,结果手被火烫肿了一大块。父亲慌了,忙给我拿水浸,我则倔强地挣扎,发狠说,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谁也阻挡不了!母亲则很严厉地说,有本事你自己赚钱去买!我更加气愤了,拿起菜刀,母亲说你随便,我当时在电视里学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小时侯一直以为是对别人严厉的抗衡,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父亲笑着说反了,意义反了。矛盾也就在这样一个可笑的插曲中得以缓解。
母亲也冤枉过我一次。夏天的时候,河滩农家地里的东西经常有小孩偷,尤其是西红柿。一次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父亲试探地说,听说你去偷了别人家的西红柿,你怎么能这样?我没那么做,由于我有强烈的自尊心,便委屈地大声喊,我没有,我没有,于是便哭着去上晚自习了。那时候农村小学三年级也是上晚自习的,一个小时侯后,母亲拿着一根雪糕和一袋方便面来到学校, 当她站在小学门口的时候我哭了,我也知道自己错了。
母亲在离开的时候,残阳如血,而母亲的背影是那样的安详,那样的放心,那样的美。
(四)
农村不上学的孩子,都很早就结婚了,这是一个朴素传统的农村习俗。哥哥两年前也结婚了,当时二十一岁,现在已有了一个孩子。当我被喊叔叔时多少有点别扭,多少也有些苍凉,我一直没把自己推上岁月的年轮,相反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却将我推上了。透过这一个个农村突发的合理却离奇的事情,我以我特有的敏感,发现母亲却异样的老了。时间终究是一个无情者,悄悄地在每一个人生理系统的内核浓重地抹上一笔。每一次回家,家庭变地比以前温馨了许多,我开玩笑地跟我父亲说,把母亲离了,男人就应该三亲四妾,而父亲只是笑。与此同时家庭也苍老了许多,母亲老了,父亲老了,而我也长大了,侄女也快一岁了,中年人年长的一岁用皱纹凸现却是青年的年长十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开始变的“小气”起来,对钱倍加吝啬,母亲说这是因为钱在年龄上产生了价值差,一块钱在老人兜里可以揣很长时间也舍不得花掉,而在你们年少气狂的年轻人手里却揣不得半息,你们正需要钱,我们用不了那么多钱,给你们存起来,你们以后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此时我只能无语,我还能说什么,母亲已把我的未来世界放在自己余下的生命里。
同时,母亲也开始变的絮絮叨叨,满腹牢骚。哥哥一年四季在家里好吃懒做,母亲一见他便忍不住絮叨,我哥也忍不住要顶嘴,母亲于是便很容易大动肝火,母亲骂完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她只是希望哥哥能有自己的事业啊!天道酬勤,这是母亲挂在嘴边的口头语。
去年回家的时候,我和哥争吵了起来,当时嫂子和母亲也在旁边,我最后忍不住了甩了我哥一耳光,哥惊呆了,嫂子也是如此。我哭着对哥说,你为什么永远不能明白母亲,她是我们的母亲呀。
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亮晶晶的泪,默默地转身离去。
(五)
前些天,母亲和父亲吵架了,母亲喝了酒,打给我电话说,今天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我不想活了。我一个劲地哭,泣不成声,楼道里我一个劲地哭。终于两代人的眼泪在一个空间与时间上完成了一个宏厚的默契。
半夜的时候,我难以入睡,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这时母亲也比较冷静了。我说,妈,如果你想不开,我也活不下去了,你就是我的生命!
(六)
一天, 朋友的女友给我看她写的一段文字,其中一句我尤为清晰:
北边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叫北极,看见他的时候不准哭,因为他可以带你回家。
在回家的时候我会在心里带上什么东西呢?
从城市,我终于在心里背负着母亲向农村蹒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