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像天一样不可反抗的事情。
可惜,他不爱她。他自认是大学出身,虽不至于眼高于顶,但也的的确确看不上那个没什么学问的乡土女子。更何况,他还有了喜欢的人。
最后还是成了婚的,他拥有可以傍身的学问,但这却不能帮他抵挡父亲眼神的威严和母亲将下未下的泪水。终于还是屈服了,如雷的反抗,尖锐的嘶鸣都仿佛是记忆里的一块破布,被紧绷的脑内神经狠狠撕碎,成了零落的片段。
他恨,可他不能恨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拔长大的父母。他怨,可他不能怨在战场上救了父亲一命的叔叔。
没有办法的,那个只在照片上出现过的温婉女子变成了他敌视的对象。他和所爱约定好这辈子一定去找她,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下下辈子定不分离。
他曾经是那样的坚持着,可点点滴滴的生活就像柔软的毛刷,不经意地一个转笔,就改变了人们细腻的心思。
看着那个为他生儿育女又一手把孩子们抚养长大的女子,他甚至不能想象,那样一个瘦小的身子是怎么能大清早起床下地去干一天的农活。又是怎么样喂猪喂鸡,洗衣做饭而不感到烦腻。
自己是做不到的,他认真地想了然后这样回答自己。于是心里便生出了一丝丝佩服,言语间不再冷嘲热讽。
她也察觉到了丈夫的改变,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就招呼孩子们洗手吃饭。但却在那天晚上,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厨房了哭了。只隔着一道门,听着女子明显带了隐忍的哭泣,他的心突然就那么抽了一抽。
他想,让一个弱小的女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楚,该是自己尽到一个丈夫责任的时候了。以后一家人要好好的过,就算没有爱情怎么说也是亲人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温暖的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穿透了玻璃外的寒冬,映在了一家五口的脸上。看着妻子和孩子们幸福的笑脸,有什么东西偷偷地濡湿了他的眼角。
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这个一向安详的小村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传播起了瘟疫。常常是前天晚上刚下葬的人,今天家里数口就都染上了病。
他们一家五口都在恐慌与混乱中熬着日子,直到有一天他也出现了发烧的症状。
曾经学过的那么多知识,在死亡来临前却束手无策。他甚至不敢闭上眼,害怕自己就这么回不来了。他烧的一天比一天重,也没有人敢来给他治病。
他模糊着眼睛,耳边仿佛传来了旷野里风声。当他放弃了求生,想要就这么死了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双手握紧了自己:“撑着点,会有办法的,会有希望的。我们都在这里,孩子们和我都等着你好起来。”
那样温柔又平常的声音,是叫自己来吃饭时候的,是训斥自己脾气不好时候的,此时听来就像是远方的天籁。那样动人的声音,他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使。
还没等他的泪落下来,就觉得自己趴伏到了一个瘦小的肩膀上。他听着她交代孩子们好好呆在家里的话,听着门扣落锁的声响,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哑得说不出话来。
外面下了大雨,瘦小的妻子却跪在村里老大夫的门前,整整一夜,他的泪水就混着天上掉下来的雨点,一滴滴浸落在身下人的衣服里。
天晴了,他也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从此留下了病根。直到这场瘟疫过去,他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打开了闸门,缓缓地,慢慢地,从心里溢出。
日子又恢复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前,一如山后的田野那般,寂静又安逸。他和她还是不曾说什么爱语,但彼此间却有了默契。
年复一年,变成了老婆婆的她照顾着行动不便的他,也会呵斥贪嘴偷吃的他,他有时候就偷偷地想,白头偕老莫不是如此美好。
直到那个曾经温柔的面孔成了照片里的一张阴影,葬礼上一片哀默,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妻子死后,他给了儿子一个地址,很老很久的地方。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一直等着自己。
缓缓推开了门,那人也是白发生了满头的模样,他张了张嘴,却也只说出了了一句对不起。但曾经属于情侣之间的默契让那个慈祥的老奶奶读出了什么,她仅是愣了一愣,就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又低下头,踩着日复一日吱嘎吱嘎的缝纫机。
回家的路上,他又去看了一眼村头的石子路。具体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当年一顶花轿把那个温柔了一生的女人送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他想,或许人世间真的存在天使的,虽然他一向不信那些西方传来的玩意儿。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面上已经泛黄了,却掩不住女人温柔的笑意。
他用抽巴巴的手摸着,想着,嘿,还好当年母亲留给了自己这么一张。
想了又想,他觉得,有着如此温柔微笑的人,一定是那洋鬼子口中说的天使了。
他望着照片里的女人,第二次偷偷地哭了。
那天晚上,他死在了平时惯躺的摇椅上,面容安详。手里,紧紧握住了一个属于他的,温柔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