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里阅读
◎陈庆伟
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典型的中国风格，两侧寸土寸金的地盘上竖起了高高低低的楼房，开发商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恨不得把楼层捅到天上去。相比之下，矮小破旧的楼房萎萎缩缩，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先知先觉地等候着拆迁的宿命。
大街的起点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烈士陵园，为人类自由与尊严牺牲了的勇士安眠于此，默默地守护着日复一日的时光。职业园丁们把这里打理得庄严而神圣，辉煌与肃穆并存。徜徉其中的游人似乎没有朝圣的心思，或许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
如果把烈士陵园想象成宝剑的手柄，那条南北走向的大街就是一口宝剑，没头没脑地不知道延伸至何处。宝剑的双刃被开发成若干座小小的商铺，供应着附近居民吃喝拉撒所必需的物质。两旁对称的是人行道、绿化带、供人休息的长椅，以及写有标识的垃圾桶——垃圾桶也是成对的，像一双被遗弃街头的龙凤胎，一红一绿相依在一起，张着两张污蚀不堪的大嘴乞求着过往的行人。双胞胎身体上的标识提醒着粗心的人们要把不同物品投入相应的嘴巴中去。
时间还早，适逢周末，大多数的年轻人还在梦中。街上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步履矫健，目光坚定，像是要去祭奠逝去的时光。也有一些勤劳的生意人，把小拖车停在档铺门口装装卸卸，搬搬抬抬，严肃而认真，对一天的日子充满了希望。
路的两旁栽了树。也许是榕树，也许是紫荆——我们只关注它们的名字以及是否可以盛开美丽的花朵，往往疏忽了它们存在的意义。存在就意味着它们释放着人类需要的新鲜氧气，它们用绿色装点着原本单调乏味的世界，轻轻地揉着我们干枯的眼睛。秋天本是万物萧条满目疮痍的景象，而这些家在南方的木本植物，却像一个个中了举的迂腐书生，忙着与秋天的风打情骂俏。汽车排出的尾气以及扬起的灰尘，把树木周身蒙了一层淡淡的尘。或许是久未下雨的缘故，当然，下了雨也未必能起到去尘的作用。现在的雨就像街头衣着时髦的少女，看似纯净得像清澈透明的桶装矿泉水，实则不知道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古时雨水是煮茶的最佳原材料之一。《红楼梦》里面妙玉不是收集了雪水烹茶么？我小时候也是把雨水雪水当成天然的饮品直接食用的。现在的雨，怕是淋在身上，也要提心吊胆怕被腐蚀了皮肤吧。
我在一棵蒙尘的树下，找了一张长凳坐下，朝着路面，背对人行道，看着绿化带中挤挤挨挨的绿色植物，以及星星点点散落其中的瓜子壳香烟头和一张蜷缩在一起的纸巾，捧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明媚的早晨，挺拔的大树，孤独的长椅，还有树下的读书人。这本是可以入画入诗的美景。事实上，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地方安静地读几行文字，在电子读物当道的今天，总是显得与时代那么地格格不入，甚至多少含有一些作秀的成分。原来在公共场合捧一本书阅读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最近网上流传着一篇《令人忧虑，不阅读的中国人》的文章，以详细的数据列举中国人越来越缺乏阅读的习惯，甚至把阅读上升到人类的精神发育史、民族的精神境界上来，振聋发聩。事实上，根据我在公共场合阅读的经验，其中尴尬，不亚于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砸人家玻璃——别人都砸了而你没砸结果被疏远了一样。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没人会停下脚步来关注一个捧书的读者。这只是读书人一厢情愿的矫情而已。再者，关乎阅读，只不过是阅读载体的不同而已，没必要小题大做，无病呻吟，没事找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无所谓对错，如果我们依靠查找别人或者这个社会的问题而借以证明自己的正确，实在大可不必。喜欢阅读未必高尚，不喜欢阅读未必卑微。阅读只关乎个人兴趣爱好而已。明朝诗人曹学佺不是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联句吗？不无道理，生活中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阅读累了，我便仰望树冠中晃动着的细碎的天空。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小时候家中庭院有一棵大枣树，夏日午后，我便喜欢躺在树下纳凉，听着知了枯燥而绵长的叫声，看着枣树上或青或红的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三三两两无聊的蜂，带领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在枝头追来逐去，偶尔“啪嗒”一声掉下一颗枣子，捡起来细看，半边半绿，红的一边是被蜂蛰过的，软软的腻口，却也解馋。吃剩的枣核再往枝头抛去，期望侥幸再砸几粒果实下来。无聊的夏天，光着背，几只调皮的苍蝇随着脸上的汗珠溜来滑去，我却兀自睡去。
小时候就听说过毛主席在闹市阅读以培养自己心无旁鹜阅读能力的故事。伟人毕竟是伟人。像我等凡人，每当身旁有些风吹草动，便扭着脖子四处观看。特别是高跟皮鞋有节奏地敲击地砖的声音，循声望去，总会有时髦的女郎挟裹着一阵香风飘过。这时候早点档已开始生意，街头逐渐热闹起来。我的书本时开时合，我的思绪时断时续。一个年轻的妈妈在追逐一个穿着更加年轻的小孩，小孩跑得飞快，随着小孩奔跑的节奏，妈妈的脸上不停地变幻着表情，时而惊讶时而喜悦时而担心，转眼的工夫他们就消失在我的视野。来来往往的路人就像卓别林的无声影片，每个匆忙的脚步都有一段故事，故事的内容不得而知。路上的情景就像一幅书法作品，横竖撇捺都有，走向不同，神态各具，互不相犯，和谐相处。古人有观云悟草书的说法，有心的书法家若能留心于路人的丰姿，创造出一种书法姿态来也未可知。
在这样的场景中读书别有一番心得，我似乎有了庄周梦蝶般的感悟。我在构思这篇文字的时候，一时间竟分不出究竟是我在场景中阅读文字，还是我一直在这篇文字里进行阅读。
（2013-1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