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兰波以之为诗,昆德拉以之为题,这话总是轻盈而美丽的,同时也泛滥而无奈。但我以为别处从来不存在或者已经不存在了,毕竟这个世界正在如此地趋向于一致。我曾到过的大多数地点,在若干年后,都将集结为一团难以分辨的混沌。为了印证它,或者反驳它,我开始离开。
驱车上峨眉时,天未醒,车窗外雾气弥漫,树影重重,我们乐此不疲地在玻璃上划下自己的名字,是希望自己记住这曾有过的旅途,或者,希望这个驻足过的地方记住曾到过一个自己?于是,从山脚到雪顶,从笑脸到寂寞,经过了,消散了,忘记了。无论日后是否还会重复踏上这块土地,如果我愿意这样想的话,旅行还是有意义的:那个只存在过一次的地方,因我的经过而存在了。
而传说中的天府之国,似乎真的只是传说了。这个城市深深地隐藏了她的过去,我只有倚靠在湖边的竹椅之上饮茶时,才在朦胧间触到了被她掩藏的手纹,它们被写在刷新过的旧巷、拓宽后的十字街头和巨大的伟人雕塑之上,每一道都是抓挠、刻凿、猛击过后留下的痕迹。或者,只因为这变化了的今日风貌,才唤起了我对她的过去的怀念,触发了这呻吟般的思古怀旧之情。
在转往春城的列车上,我打开了新置的卡尔维诺和他看不见的城市,在一路的颠簸中,似乎很难揣摩行文的真意,但小说总是适合于曲解的,而我乐于享受这样的误会。坐在逼仄的车厢之内,临着刺目温柔的阳光时,终于读到这样的一段话:“旅行的时候,你会发觉城市是没有差异的:每个城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城,它们互相调换形状、秩序和距离,不定形的风尘侵入大陆,你的地图却保存了它们的不同点:不同性质的组合,就像名字的笔画。”我思量,这已然路过的川蜀之地,和即将前往的彩云之南,在我到达或者离开之时,也许都不曾真正了解她们的真实面貌,真实或者虚幻,投射的,不过是我梦境之中的景致。
于是,一路寂静,到达大理,风花雪月的山水似乎应当迥异于我生活过的江南,但也只是应当罢了,被摄下的大多数光和影,不期然的,都着上了曾经的江南的色。而最后一个夜晚,我和她坐在酒吧的长椅上,周围弥漫一种血红色的气息,陌生的歌手和顾客,奇怪的饮品和大狗,某种不知名的兴奋和忐忑。这些,或许在到达下一个不曾拥有过的异地时,终将成为我拥有过的自己,和变化了的过去。
离开的时候,在飞驰的大巴上半梦半醒,忽的发现,这个地方,似乎最靠近了我梦中的旅途终点,但或许无论日后我返回多少次,也只能断定,虽然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名字,我今日到过的那座城已不再存在了……
在飞机降落山城的那一刻,耳膜又开始刺痛,但隐隐觉得,这才是我现下最应当回到的地方。十天之后,继续在桌前安静忙碌之时,终于能够愉快地告诉自己:别的人,别的地点,别的人生。美好的事物那么多,我很快乐我不能拥有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