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讲究避讳。皇帝的名字、自家祖先的名字、或是其他重量级人物如孔圣关圣的名字,总是不能轻易说出口。而一旦谈到含有这个字的词语时,也要小心绕过。翻开五千年的中华史,何尝不也是一部避讳史。历史变迁不断让新的文字成为书面中的禁忌,无论是用缺笔省称还是同义替换,没有一部古书能逃避被涂改的命运。
号称天子的人让与之相连的平凡汉字陡然变得神圣起来,我们如今熟识的“嫦娥”,就是为了避汉文帝刘恒的讳,由“姮娥”改过来的。而唐太宗李世民的出现,更让无数唐人文章中的“民”变成“人”,柳宗元就写过“养人术”(见《种树郭橐驼传》)这种不伦不类的语句。当时人们的共识是:宁肯意义不明,句子不通,也绝不敢在此事上计较短长。
有时甚至还须避同音字,这便到了很荒唐的地步。比如唐代的著名诗人李贺,就因为父亲名叫李晋肃,“晋”与进士之“进”同音,而终身不得应进士之试。又有一个叫袁师德的人,因为父亲名叫袁高,“糕”、“高”同音,就不忍食糕。更有甚者,宋高宗名赵构,为避了他的讳,竟将够、沟、购等一连五十几个同音字全部禁用。
如果不小心犯了尊讳,轻者受人责骂,重者就会丢了性命。惨酷无比的明清文字狱中,此类例子还真不少。
但是汉魏六朝,却是另一番景象。人们似乎对避讳并不十分的在意。比如,曹操的父亲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曹腾的父亲名为曹节,而曹操送给汉献帝做皇后的那个女儿也叫曹节,并不忌讳。当然,我们可以由此说曹家人不拘格套,或是某种魏晋风度,但在当时,拿彼此的尊讳互相开玩笑的事着实不少。
《世说新语·排调》篇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晋文帝与二陈共车,过唤钟会同载,即驶车委去。比出,已远。既至,因嘲之曰: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不至。会答曰:矫然懿实,何必同群?帝复问会: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
钟会的父亲,是三国著名的书法家钟繇,繇与“遥”同音。司马昭为了嘲讽钟会,故意犯了其父讳。而钟会也不甘示弱,司马昭的父亲为司马懿,与他同车的陈骞、陈泰的父亲分叫陈矫、陈群,陈泰的祖父叫陈寔,“矫然懿实,何必同群”,一句话,将他们家里人全捎带上了。
这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讲的是钟会的哥哥钟毓,对手也变成了司马昭的哥哥司马师,内容要简单一些,但其实大同小异:
“钟毓为黄门郎,有机警,在景王坐燕饮。时陈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对曰:古之懿士。顾谓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
显然其中一个故事,是另外一个的讹变,不管怎样,都可见这种题材的传闻在当时很流行。当然,开别人祖先的玩笑,也要看清楚对象,不熟的人之间,还是少来为妙,否则只会加重对方的厌恶。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
卢志看不起南来的陆机和陆云,大庭广众之下,故意说他们父祖的名讳,企图羞辱他们。没想到陆机也不是好惹的,随即以牙还牙,看起来似乎打了个平手,但这梁子也从此结下了。即使是现在,当着面直呼别人父祖的名字,也会把对方弄得不高兴的。
到了南朝的时候,门第的观念愈演愈烈,士族成为不可撼动的特权阶层。那些豪门大姓,无不以自己血统的高贵为荣。因此他们极端重视自己的家讳,倘若在这些士族子孙面前,不小心提到了他们父祖的大名,将是一件令他们感到不可容忍的事情。当然,汉字是有限的,读书的时候总难免会遇上几个家讳。王彧的儿子王绚,五六岁时,读《论语》到“周监于二代”,他的外公何尚之就跟他开玩笑说:“你可以改说‘爷爷乎文哉!’”《论语》里有句“郁郁乎文哉”,因为“郁”和“彧”同音,犯了王绚的父讳。何尚之跟他的小外孙闹着玩,原本也没有恶意,然而王绚却不乐意了,他很聪明,应声回答道:“尊者的名字,怎么可以拿来开玩笑呢!如果这样的话,难道要我说:‘草翁之风必舅’么。”《论语》中有句话叫“草上之风必偃”,“上”与“尚”同音,正好犯了何尚之的讳,故改为翁;而何尚之的儿子叫何偃,故改为舅。王绚一石二鸟,反把何尚之搞得很狼狈。
像这种祖孙间的戏谑也就罢了,如果不明白别人的家讳,而看似有意实则无心地说出来,是要出大洋相的。谢灵运有个儿子叫谢凤,谢凤的儿子名谢超宗。谢超宗继承了谢灵运的优良基因,文才翩翩,因此很为宋孝武帝所欣赏。有一天,宋孝武帝对谢庄说道:“超宗有凤毛,灵运复出。”这个“凤毛”,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据余嘉锡先生的考证,“南朝人通称人子才似其父者为凤毛”,也就是说,宋孝武帝觉得谢超宗才华近于他的父祖,是一种夸赞。这句话被右卫将军刘道隆听在耳里,出来后一直很纳闷,他就逮到谢超宗问道:“听说您有个稀罕的宝贝,可以让我看看吗?”谢超宗说:“我们家穷荡荡的,哪来的什么宝贝?”刘道隆是个武人,没有什么见识,不知道正好触犯了谢超宗的父讳,就解释道:“白天跟皇上在一起时,皇上说您有根凤毛。”一句话把谢超宗给气跑了,而刘道隆竟然还以为他回去找凤毛了,就站在那儿等他,等到天都黑了,发现谢超宗还没有回来,这才悻悻离去。
因为将祖先名讳看作关系到家族尊严的头等大事,在南朝还有人靠犯讳来报复别人。宋齐间的士族子弟王亮,父亲名叫王攸。王亮的官做得很大,也有美政之名,但当时有个叫沈巑之的官吏总和他过不去。沈巑之性格粗野,每每触犯王亮的家讳,故意让他难堪。王亮实在忍不下去,便奏请皇帝将他调了职。沈巑之愤懑难平,就跑去王亮家说道:“下官因为犯讳被调了职,不知大人家的讳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猷这个字,是写成犬旁边一个酋,还是酋旁边一个犬呢?是带心字底的悠,还是不带心字底的攸呢?还请大人跟我说个明白。”这一连串的犯讳攻击让王亮大为窘迫,他气得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去了。沈巑之报复成功,得意地抚掌大笑而去。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趣事。看来六朝人并不把犯讳当作一件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过。虽然避是一定要避的,但偶尔也在上面做点文章,出出乐子,传为一时的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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