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发苍苍的我一人走在路上,而回头,看到一旁相互扶携着行走的同样白发苍苍的人时,我都容易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不要我承诺给他的,到白发苍苍的爱。
“爸爸……”
“小天,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爸爸?”
“为什么?”他是那么天真地看着我,纵使他已经成年了,可是在我眼里还是如少年般地美好。
“杨天,爸爸不喜欢听你这么叫。”
“那爸爸喜欢小天叫爸爸什么呢?”他轻轻地吻在我的嘴角,无关其他纯粹的一吻,让我彻底忘却我们间的罪恶。
血缘的羁绊,罪恶的肖想。这些,都是我之前无法抛开的,当我白发苍苍时,才知道在杨天面前,这些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当我明白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脸颊有些发红,当我不愿承认我是害羞了,在我的儿子面前,我觉得拥有那样的情绪是一种羞耻。违背伦理的羞耻。
他笑了。他将我的手放入他的手心,轻声说:“爸爸,爸爸,我觉得这个很好听,我不想和她一样叫你宇,更不想想其他人那样叫你杨宇。你是我的爸爸,我一个人的。只有这个称呼,是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看着他微红的鼻子,我的鼻根开始泛酸。
他又说:“爸爸,就算以后你有了另一个儿子,也不要让他这样称呼你好吗?因为,我也许,会哭的。”
我没有给他承诺,可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不会,不会,不会。
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我想起那一幕,多想,给他承诺。可是,当我要给他承诺的时候,他却又不要了。
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么喜剧性的一幕发生在我的人生里。当对面那闪着白光的汽车从夜色中的马路上冲我开来,我想躲避,可是却像是在那里扎了根。我想,我是逃不了了,可是,我还有一个挂念的人。我放不下他,我心爱的人,杨天,我的儿子。
如果上天能给我一分钟留遗言该有多好,我要告诉他,我爱着他。
白光越来越近,我被一股力撞开,跌在地上。
我撑开眼,却看不到什么。
“爸爸,没事了……”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当我再次醒来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四周看了看,就看到一个护士推开门进来。我想起来,却因为浑身无力而且酸痛而作罢。
“请问,和我一起出事的年轻人在哪?”
那个护士笑了笑,帮我查看点滴:“他呀,在你隔壁的房间呢。那么两个晕倒在路边,是路人打了急救电话。”
“那他,怎么样了?”
“刚刚我去看过,已经醒了,而且我看他精神也不错,应该没什么事。不过,还是要看医生怎么说。你们认识吗?”
“他是……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看着她,我想让她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可是我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真的,没事吗,他真的,好好的?”
“没事,好好的。”
“真好。”我真的好怕。我死了我不怕,只是担心没时间留那三个字的遗言。可是,他若死了,我便,也要死的。
“先生,你,怎么了,是哪里疼吗?”护士问我。
我摇摇头,将泪湿的脸埋进被子里。
在我还没能下床时,他来看我,我就知道,他真的没事。
“爸爸,你还疼吗?”他摸着我的头发,低声问我。
我摇摇头,看着他的双眼:“小天,答应我,不要先离开我。”
他笑了,亲了亲我的脸:“爸爸,我一直陪着你呀。”
我担心了,我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回答我,所以我开始不安。
“爸爸,有时候我会在想,我会不会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因为你如果是我的父亲,你就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和妈妈制造了。这,有些不可思议,是吗?”他想将我引到别的话题上去,可是我不会那么笨。
“小天,你要离开爸爸了吗?”
他一直都没回答我,看着我的眼,黑而深。
后来我们一起出院回家,可是他一直没有回答我那个问题,而我一直追问着,我需要一个安心的答案。
我一直一直地问,他起初是不回答或是回避,后来却不耐烦地开始跟我大声说话:“你能不能不要问了,烦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他开始变得烦躁,反复。他有时一天粘着我,寸步不离,就算去公司,他也会跟去。可是,有时他也会一天都不出现,见到了把我当成是陌生人。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心惊胆战。
“小天,你是不是,烦我了。如果是的话,告诉我,我会识趣的。”
沉默了很久,他一下子抱住我。我环住他的肩,才发现,短短几天,他瘦了很多。骨头,有些格人。
“小天,没关系的,你不要爸爸了,就说。爸爸,爸爸不会怪你的。”
然后,我才发现,他趴在我的肩头哭了,刚开始是无声的,后来断断续续,嘶哑的哭声。“爸、爸爸,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的,我不要离开,我不想离开你。不要,为什么,为什么?……”
“好好好,不离开,不会的……”我安慰着他,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些断断续续的词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不想离开我,我是极度开心的。
“不,你什么都不懂,爸爸,你什么都不懂。”他这样说,我想,我那时是真的不懂。
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了些。
那天清晨,我站在厕所外面,看着他对着马桶跪在地上,一声一声痛苦地呕着,我不知道他吐出的是什么,鲜红鲜红的,还有刺鼻的锈铁味。
“小天……”
他僵硬了下,就转过身看着我,嘴唇还是鲜红的。他看着我,还没有说话,一滴水从他的眼里掉下来。
“怎么了?爸爸带你去医院看看,昨天是不是吃了西红柿啊,看吐的这么厉害,以后少吃些。”我走过去拉他,他却把我拉了下去。
我们就在那个清晨,一起跪在厕所了,以那种祈求的方式,看着彼此。
“小天,不要离开爸爸好不好?”
他依旧不回答我。
“小天,答应爸爸,陪爸爸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好不好。那时,爸爸虽然会比你老很多,但你不要嫌弃爸爸好不好,等爸爸老了,你要推着轮椅带我再四处走走,不然我会害怕你把我丢下了。嗯?”
他终于说话了:“不可以了爸爸。爸爸,你的白发苍苍,我陪不到了。爸爸,十二岁那年,我就知道我爱你,却不是单纯的父子之爱。是不是,比起爸爸你,我会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呢。我悄悄地爱着你,一直到十六岁生日那天,忍不住告诉你。然后,你开始疏离我,跟妈妈之外的那个女人在一起。我知道,我只能忍耐。然后,我忍了三年,你终于开始接受我了,我得到你的爱一年。这一辈子,我没有遗憾,我很满足。”
“小天,你怎么跟我讲这些,不要说话了。”我看他说话越来越费力,我好害怕。就像是有人,将我的脊椎开始从我的身体里抽走。
“爸爸,你看,你欠我这么多感情债,是不是要还。一共八年,你要好好记住我,好好爱我。八年后,你就自由了。”
“我不要……”
“爸爸,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照顾一个孩子,看着他长大。一年前,我遇见一个孩子,我和他很投缘,他的性格也很像我,他被我送到了因慈孤儿院。前天,我去办了领养手续。过几天,你去把他接来吧。好吗,好好照顾他。我觉得,他就像是我们的孩子,多想,和你能有一个爸爸。呵呵,我又在做梦了。那孩子,很听话的,他像我,你就把他当成我来养吧。这样……”
我办完小天的丧礼,那天天很晴。
我去了那次醒来的医院,问了看顾我们的医生,医生说他在救我的时候,滚到地上,被路边一条没有被弄好的突出的钢筋戳进了胃里,破了个很大的孔。
我回去的时候,路过那天晚上的出事地点,果真看到了一条突出的钢筋。然后,我四处走了下,拿了块大石头回来。蹲在那,开始敲那条钢筋。钢筋没有被我敲下去,我的手却被磨破的好几处,血染红了石头。周围的路人停下来看我,不知道是谁将我带到医院,给我上了药。
几天后,我真的去了他所说的孤儿院,领了那个男孩。
他真的很像他。
我按他说的,用八年时间记住他。八年后,他就是我生活里的空气了。
白发苍苍的我摸着拿着照片,里面的人有着年轻的脸庞,年轻的笑。虽然嵌在墓碑上,可还是那么耀眼。
“小天,我还清了你的八年,剩下的几个八年,就是你欠我的了。记得,要还我。”
“爷爷,要回家咯,要下雨了呢。”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少年向我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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