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陈之,正逢大学堕入最无赖时刻。我猜那该是1998年的夏天——我实在太老了,时间对我早已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尴尬概念,可我却从来觉得,我认识陈之,只能是1998年的夏天。
因为,只有1998年的夏天,我才是干净的。
老头说我生下来就缺了点活气。在别家孩子都赤条条往河里蹦或者抓一只蚂蚱往扎着红花的班长衣服里丢时,我只是木愣愣的站在一旁掰着手指头——哪怕老头因为这省了不知多少赔罪的口舌,老头也总爱念上这么几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我这害死他美丽知青老婆才舍得露出头的白瞎儿子还活着。
其实我觉得冤屈。我掰手指头一是因为无趣,二是正盘算今天锅里缺了哪家的棒子和豆角。老头自从死了老婆之后,就跟酒成了拜把子兄弟,有时候见了我,还非得哭上几声打上几下。他手上狠,几下就能让我在地上死喘气大半晌——陈之说是因为我是什么早产儿,从小又没好好补过,不然哪会挨不过这点拳脚。每次陈之这么一说,都会带着些爱怜眼神,往我碗里可劲塞几块肉。
陈之总爱问我怨不怨老头,我每次都说你自己想去。陈之就会怪叫一声,腆张脸,哀哀的一叹,那就是怨了。
我从不反驳。
但其实,我并不怪老头。
我是要还他一条命的。
老头对我唯一一次好脸色,大概就是那个装着录取通知书的土黄信封被一干敲着锣的人塞进他手里之后。老头先是有些茫然的看了看我,喉头上下动了几动,像往常他馋酒时一样,拿出食指往口里一塞,用唾沫抹平了信封口,抖着手一撕,一张印着朵大红花,底下敷衍似的戳着个大红印的录取通知书就现了出来。老头像得了什么好酒,恭敬的把录取通知书对着光晃了晃,忽然就一屁股跌在地上,嚎啕起来,“这是个什么事啊!这到底算个什么破事!”
老头跑了。
老头不见了。
三天之后一个喝醉酒的人发现了老头。老头摔下了崖,旁边是一个跟他一样粉身碎骨的酒瓶。
我到底没来得及还上这一条命。可我不会欠他的。
我把老头和他老婆埋在了一起,卖了房子,把地租了出去,带着三千块钱,以一种格外决然的方式离开了这个我活了十七年的小村子。
我读的是T大建筑系,而陈之,是系主任的得意弟子。我跟陈之的初遇并不算什么好场面,我在天台上抽烟,正好撞上系主任巡查,陈之正在一旁兢兢业业地装孙子。系主任大发雷霆,那张泛着油光的脸像要爆出些肉燥一样,褶皱上下翻着,见我无动于衷,想大声怒斥又觉丢了面子,于是把我交给了一旁点头哈腰做足好学生样子的陈之。
见系主任像个皮球一样渐渐弹远,陈之舒了口气,侧过身来对我悠然一笑,“喂,小子,抽烟得躲着点。你还有烟吗?”
大概是因为我和陈之都喜欢猛一抽烟时那一股狠冲劲,我和陈之,倒也像那些似尽未尽的烟头一样。貌若宁静无波,猛一触及,却又兜着诸多绝望,反而,痛得毫无知觉。
那天的闹剧终究以我在陈之的威逼之下,原样照他的模范检讨书抄了一份,交给系主任而平安告终。甫一踏出办公楼,陈之就没骨头一样乐呵呵的靠在我身上,颇为自得,“看没小子,早跟你说了,按我写的抄一份,要多深刻有多深刻——”我斜睨他一样,“你倒是百炼成钢。”陈之一怔,后又摆出副严肃模样,一字字道:“可惜屡教不改。”
世上似乎一切事情到了陈之身上都再也没有所谓难和不难之分,有的只是他愿做或不愿做——我慧根终究太浅,跟着陈之十数年之后才突然悟出个中窍门。只可惜那时,见或不见诚然不是难事,但也只能选不见罢了。
所谓大学就是酒囊饭袋发源之处到真不是句昏话,自此之后,凡是能跟个节庆扯得上关系,陈之必要拖着一提兜啤酒和半袋花生米,公然闯进我们宿舍和一干人打成一片——不包括我。陈之说我不能喝酒,只往我嘴里塞一颗又一颗花生米,还一面神叨叨的念着,“补血补血,你看你得像鬼了。”
尽管我觉得我可以喝酒。但陈之说我不可以,那么,我相信。
我实在太难找到什么相信的事了。
大多数时候我总显得孤僻。实际上我只是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总要抠搜着喉咙里腐烂的情绪,才能吐出那么点话来。
我不想让自己难受。
可陈之不一样。陈之总爱眯着眼蹲在墙根就说出一堆看起来颇有哲理的话,将一件件事吹得天花乱坠。夏天的时候陈之头顶那堆翠绿的爬山虎会砌出一片片乱影,落在陈之脸上,恰到好处的拂去一切情绪。我一直看不透陈之,可我相信我们本质上总该是一样的。
不然怎么爱上。
我和陈之都喜欢在学校南楼的角落里痛苦地素描。那栋楼已经极老,砖色都开始模糊——陈之热衷于让它变得更坏,每每画完某一处建筑棱角,陈之就会板着脸把烟头往墙上狠狠一拧,逼得青苔呻吟出细微声响。毕业之前我甚至特地去看过一眼那些被陈之烙伤到的青苔。唯有那小小一圈是丧失了生机的暗黄,其他的则幸灾乐祸一般地暗自繁盛。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逼问的囚徒。
建筑系的学生大概都一样的无趣。每天的日子就那样简单,靠几支铅笔和一块橡皮就能搭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架子——对了,还有一张素描纸。每天就对着一堆钢筋水泥发泄自己所有情绪,重复着描绘的机械动作,直到画到把一切都烂熟于心。陈之对这还颇有感慨,“还好那些房子没眼啊……不然就成干瞪眼了么。”
那么对我来说,还好陈之的背上没眼,不然也成了干瞪眼。
tbc.
其实俺特萌陈之这种型的(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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