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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波 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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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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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牙牙学语
举报 只看楼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0-09-13 0
^波 及
— 本帖被 逆° 从 原创小说 移动到本区(2016-03-31) —
波 及
[中国 王士钢]





  温煦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把我抚弄醒了。我睁开眼,呆滞的目光望着深秋的天空,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明净、清澈、又有点飘渺,使天越发高了。我摆动下头,望望两边,辩出自己是躺在南北两架大山的谷底。山谷是东西走向,无个尽头。靠东离我三百米处的开始,葱郁的森林向远处无限漫延着,把两边的山也覆盖了一半。些许枯黄的叶子已活完短暂的一生,纷纷从树上飘下来,把潮湿的地面,织成偌大个黄绿相间的厚毯子。西边,百十米处,有一泓被山势束成直径大小约半里的清潭,满潭绿水,清莹澄澈,被阳光一射,反映着一闪一闪的光波。昨夜,我就是在这林水之间这块空地,貌似人工草坪上睡了一晚。周围一些小野菊和不知名的小花,在簇簇已露微黄色的草丛里抖颤着,身边,昨晚御寒燃的一堆篝火早已熄灭了。


  我懒洋洋看了下我那带指南针和日历的手表,已经十点了,今天是九月二十四,也就是公元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四日。我掀开身上的毯子,想坐起来取出画板和颜料,想对着这幽静令人神怡的景致作上一幅。可觉得用了好大的劲,身子却没挪动。身上象散了架般一阵困疼,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还觉得寒意很浓,身子情不自禁地在发抖。我把手拭在额上,滚烫,知道自己发烧了。肚子咕碌碌直响,想起还剩下一直舍不得吃的又冷又硬的馍馍干粮,却引不起一点食欲。我搁浅了,搁浅在这寂寥空旷的大山里。我感到孤单,一种恐惧的孤单。我想到了死,我才30岁,想到了妈妈、想到了来到世上至今三十年里的片片断断。

  父母早年流落在新加坡,靠一个自开的杂货店过活。新中国刚诞生没几年,一是思乡情深,二是不愿我们这一代再过浪迹异国、没有安全感的生活,把哥哥和还是少年的我送回了祖国,留下他们孤独二老,支撑着大半辈子惨淡经营下的杂货店。当时哥哥已经结婚,在兄嫂的照应下,凭着父亲对绘画酷爱在我幼年身上的影响,漫长地苦学使我一举考上了南方一所小有名气的美术学院,年少志高,与绘画结下了不解之缘,毕业时我以优异成绩获得留校做助教的资格。真是顺遂如意,一帆风顺。时至六五年上半年,副教授的桂冠被我这年仅28岁的年青人摘取了。也就是同年,经人介绍,我与省歌舞团一个年青漂亮的女美工师小倩结了婚,她原也是我们美院的学生,当时才23岁。地位、家族、事业全有了,正值我踌躇满志、跃跃欲试要大展宏图这当尔,一场震憾人心的社会风暴开始了。那凶猛的来势,强劲、迅急、令人瞪目,铺天盖地,荡涤着生的、死的、固体的物和活动的人。肉体和精神英明的屠杀开始了。当时我和小倩的蜜月还没度完,一夜之间,我被从新房的床上拽到了操场,与脖子上那写着:“里通外国黑间谍”的大牌子为伴续上了那没完的蜜月。



  社会大的变革不仅能给各类人的位置搅个玩笑般的突变,更能使人灵魂来个惊人的扭曲。当然一下子,我成了个任人趋撵、蹂躏的“落水狗”。新妻呢?不知是环境高度狂热感染起她那周身热血的沸腾、还是天生贫农出身叛逆者遗传基因在她身上起的作用。她一下子卷进风暴的激流里,一举成为特定时代里的正义一方的宠儿,在市里文艺界显赫的红司令江斯手下做了个秘书长,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从此一扫满身的儿女情,从装束、言行、到神经带出的一视、一笑,都渗出令人心悸的狂悖。象只红了眼的母狼,出现在社会各个角落的打斗场上。后来,因为运动的需要,索性搬入革命的中心巢穴,吃住其中。


为了革命,这可能是无产阶层勇作先锋的遗传基因在肉身上的体现,可以使一个信仰者废寝忘食,甚至献身。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对于革命,我疑惑,是否这里也必须加进点色情、淫欲这些东西才算是无私奉献呢?



  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在人间往往是不分国度,跨时代的成为平民传递或议论的不倦话题。当越来越多关于她与江司令的议论传进我耳朵里的时候,我烦躁地不安起来。因世事变迁,人仕途上的沉浮还可以忍受,当一个男人戴上绿帽子还怎能在人面上立呢?我知道小倩很美,可是即使她再不检点,即使我们相处时间再短暂,还不至于置我不顾吧!她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呀!虽然因她的腾升使我与当初被揪的同类区别而受到另眼眷顾,身体免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相反,精神却坠入了更深的苦海。



  当我从医院得到她曾在那作过两次人流手术的确切证据时,我痛苦尖利地嚎哭着跑回了家,丧失理智的我在窗外奏起“砸碎一个旧世界”,高音喇叭喧嚣的乐曲声中发疯般地把家俱砸了个粉碎。我摔呀、踢呀、踹呀,一阵狂风暴雨地发泄后,孑然一人站在已破碎的屋中央,四面四堵墙。这些日子,我背着丈夫的名誉,一个人形影相吊地活着是为了什么啊!献身,难道无产者的献身也包括卖淫吗?我象神经似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用拳在墙上使劲的擂。血,殷红的血,顺着手背向下流,我挥舞着手,血在这破碎的家的空间飞溅着……


我不敢去复仇,也没勇气去死,我累了、碎了,对一切都厌倦了。我无声无息象只冬天的虫子,屈缩着身子活着。



  她倒在“革命大联合”的前一天最后一次战斗里,子弹是从她左乳房穿进去的。可惜虔诚为她的事业战斗近三年,却没见到自己的胜利果实。后事是在学校办的,当然成为革委会主任的江司令主持下,追悼会是隆重的,也算是厚葬了她的遗体。也许是因当时惨凄凄的气氛渲染,也许是江司令内心五味俱全的一丝内疚,在抚慰家属的问答下,他拍拍我的肩,满足了我的要求:告段长假,去到北方山川作一次野外写生。当然,按照校规,我定期写生的特权是有的,可是我在现今已几近破碎了的国土上,已不复存在什么国法了,何况校规,怕是早已被甩到别的星球上去了。一切费用,自然我筹,能出走,这就够了。我变卖了一些盛怒下劫余的家俱,选择了这地处中原的伏牛山区,至于为什么选上这个地方,一是我祖上家为河南,二是因为更多的大山名川已被累了的革命氓流,霸为消遣圣地。我不想再触听到人间的喧哗,想独自与不鸣於人、沉默的山川为伍、隐入个恬静的世外桃源。这不是因为死了她,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厌世的悲戚,在平静中调节自已的情绪。说句罪恶的话,她的死,使我负重的背上反倒轻松了许多,我早已习惯失去她的生活了。总之,我现在如愿了。







  世上的事也确有情趣。名胜山川,使人虽能窥领到秀美的风韵,但游览后大多人从心目中残留一点美中不足的失望感受,总不如听人绘声绘色喧讲的那么尽意。相形之下,这处一名不闻的山脉,虽不具名岳或险或秀的独特山色,但是,这里也有悬崖峭壁,兀突石骨,郁葱的松柏,浓荫中的清涧,分辨不清的缭乱云烟、厮缠在一起的老藤杂树。面对这些连绵不断的山势里的奇绝,真是远可纵览山光水色、近可玩味奇葩异草。我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在这万山老林之间,用画笔去捕捉造物主创下的奇奥、用心灵去吮吸大自然的精髓。虽然大自然给了我个蓬发垢面、破衣烂衫的外形,我心灵却像个裸体处女,在与它拥抱中,它活力充沛狂欢的暗流渗入我的体内。于是,在这种令人心醉的结合下,心灵怀孕了。我抚着一副副作品,象年轻的母亲抚着凸起的肚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盼望着那幸福的分娩时刻。只剩下了陶醉,我把人世间的一切都遗忘了。


  浪迹在这深山密林中,算起已快两个月了,虽然人迹很少,但三五天里总会遇上户人家。山中人厚道,不光吃上顿热乎饭,还可补充些干粮。可是这一次在山林里迷了方向,连着七天,未见过一户人家,又病倒在这深山腹地。我静静地躺在这里,谷内静的森人,连声鸟啼也没有。人们提到原始山林,总会只联想到山青水秀,花红鸟鸣的幽雅,殊不知,它象无际的大海,有时在温柔宁静中隐孕着使人恐惧的杀机。好比宇航员独自行走在永恒安静,无始无终无边无沿的太空之中,有种恐怖感。这时我想念起美好的人世间。


  四肢血管里好象都灌了铅,沉的动不得,在已渐中午的阳光下还好似浑身沉入冰穴中,好冷啊!我昏昏沉沉阂上眼睛,一道热乎乎湿碌碌的东西顺着眼角流着,我觉得周围一切都模糊起来,好象什么都远了,我闭上眼睛,慢慢的,在昏沉中我觉得这世界连我的身子一起都不存在了。

  几颗豆大般的冷雨点打在我脸上,我醒了,睁开眼,这是黄昏时分,也就是说,我独自昏睡了一整天。周围一片昏暗,天空一团团饱含水份的乌云,从四面翻滚过来,越滚越低象要碾向地面。稀疏的雨点打在林子里、草丛里,迸出“砰砰”的声音。我头脑清醒地感到,一场将会持续很长时间的大暴雨,刹时就会到来,随着山洪的倾泻,这个靠潭的凹谷地,倾刻就会变成一片汪洋。人在绝境中本能的求生力量,使我“忽”地一下坐起来,我忍着浑身的疼痛,把画页用毯子包裹好,把杂乱什物装进大旅行袋里,背在背上。这些动作都在一刹间完成了,这同时,雨水象从天空中被一只发怒的手狠狠泼下,拼命地迸射着这深谷,鞭挞着这谷两边的山岩。我拼足劲撑着那把破伞,向北边山根狂奔。我头重脚轻,似醉汉般地东摇西晃,几次摔倒,雨伞也摔的不知去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竭力向上攀登。



  相比起来,开始的攀登还不算太吃力,还可手脚并用弓着身子往前移动。山崖越来越陡峭,到后来,只得用腹和大腿贴磨着山石向上爬。周围已经一片漆黑了,只能以身躯触感山势的高低去保持向上方向的偏差。天上汹涌的水流淹没着我,身上顺峭壁流下的雨水,象竖起条湍急的河通过身子向下淌去,身子就象贴着瀑布下面的岩石顶着冲刷向前挪动。十个指头,因在灌木中揪和在岩缝中抠扒过久,已经僵硬的麻木了。不知是划破还是因为折断在体内蒺藜的摩擦,身上有几处象刀剜一般疼,一股股热乎乎的东西和着雨水向外涌。这时我身上已不是冰冷,而是烧的灼人,烫的难受,真想把衣服全撕掉,赤条条浸泡在这雨水中。实际上我连脱衣服的动作都僵的做不成了。



  意识里知道,不能脱,不能、我得活。死,一个人死在这空空的大山里。当这个闪念一出现,我突然怕起来。求生欲望在一点一点加强,我脑子里一片真空,时间的概念已不复存在,只是本能地爬呀爬,向上,向上,再向上,向那高不可测的山巅爬去。


  恐怕已经半夜了吧!我突然感到凭着身体触感,不管向前后左右爬行都是向下,心里一阵喜悦,这说明我已经到达了山顶。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双手撑起上半身,向四处望去。一切都是徒劳,我象瞎子一样,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不知怎么,我想起平日从不介意的盲人是多么可怜呀!在伴着哗哗雨声和远处轰鸣般山洪的咆哮声中,一种绝望的恐怖感向我袭来。我原指望爬上山顶能在远处发现一家灯火,那么即使再遥远,也有个求生的希望,可如今……我有些绝望,狂躁地在原地爬来爬去,把身子仅存的一丝潜能耗空后,就一动不动软瘫在那里。



  孤零零的我静卧在横风斜雨、夜的山巅。闪电,一次次撕裂黑色的天和地,紧随着带来使人心揪的“喀嚓嚓”的炸雷,我用无望的眼神借着刹那间闪电的光,瞥见周围那苍白的山峰,犹如狂怒的大海掀起的一座座恶浪,整个世界都在这狂澜中摇撼。啊!人在粗野的大自然淫威下显得是那么渺小。我知道,如果就这样静呆下去,怕是活不到明天黎明,身下这片土地就会是我长眠的地方了。我得活,我得动,顶峰上的我,虽然知道不管向前或者向后,都是下。爬过的地方,更能加剧恐怖,未爬过的地方,总有一线幻想。我决定了,下意识地向前爬了下去。我毫无目的机械地爬呀爬,这可能就是死神来临前人本能的那种无望可怕的挣扎吧!


  不知过了多久,“突”地身子一斜,向下滑坠下去,身子连连翻滚着,混混沉沉觉得最终被一大丛带刺的灌木挡住了,不,是整个身子跌了进去,挣扎不得,我感到我是挂在悬崖嘴上了,觉得身下就是万丈深渊,头“嗡”一下胀大了。头顶一道惨白的闪电把地一下照得雪亮,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座大门,一个庭院,窑洞的窗。我象垂死前产生的幻觉见到了这一切,仿佛又见到了人,又见到了远离的世界。我象海水里灭顶前见到远处一条船,竭尽全身力量大声地喊,一声绝望地悲怆呼嚎。声音那么颤弱、飘渺,觉得这声音不是来自我而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切象幻想,随着一声撕心的炸雷一切都又消失了,一片黑,我也全部溶在这黑色之中。







  我睁开了眼,一束柔净的光柱从窑门上面的格子窗透了进来,它不刺眼,也不像城里阳光射入室内那飘荡着微尘令人窒息的光柱。借助光柱映出的柔线,我摆着头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住室,这是个不到十平方的小窑洞,除了身下这张床占去了一半面积,床头靠墙放了一张简易象是憋脚木匠做成的不成比例长方桌和一个条凳。说是桌凳,实际只在几根棍子上钉块木板,看起来已用了多年,从开始就没有涂漆而又经岁月的涂抹,使它成为灰黑色间伴着不成形的斑斑驳驳。桌下一溜放着象是远古时期的陶土瓦罐,我想这要送到城里古董店,说不定能卖个好价。


  桌面放一个半椭圆,中间有凹的平底花石,里面盛着类似松汁般的东西,一根烧焦头的灯芯搭拉在边沿儿上。从靠墙壁处熏黑的烟迹来看,这是个灯台。如果这盏灯放在书香门弟之家古色古香的书案上,那将会点缀出一番雅致的情趣。可在这近似洞穴的窑洞里,可说是给这屋内添了更多一份的原始色彩。从桌面上那把看样子用了几代掉了三分之一齿的木梳和墙上挂的那块不成形的破镜块儿——那显然是从破碎的老镜子里拣存出的较大一块,我想这肯定是个女人的屋子。我望着这干净而陌生的屋子,奇怪怎么会来到这。我极力才回忆起,昨天先是睡在潭边的那块空地上,后来……好象做了个可怕的雨夜恶梦,再后来,记不清了。我想坐起来,浑身软绵绵的。不,我记起来了,那不是梦,我是从山坡上滑下来,掉进了一大丛蒺藜中去了,再后来……



  窑门吱吱一响被人推开。我断了忆,一个姑娘缓缓走进来,脚步那么轻,象飘过来一样。她走到我床头,用她那秀美还带着点孩子气的眼神盯着我,颤动的嘴唇自语发出呓语般的声音:“他睁开眼了……他活了,他——活了,妈妈——”随着惊喜的喊声,她喜冲冲地跑了出去。


  这是我八九天来第一次见到人,这场病和雨使我好象与世隔绝了好多年,我又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同类。那脸、那眼里,充满着人性的爱和喜悦。尤其是由一个女性表现出来时,是那么感动人。那种情不象男人那样压抑在心里,而是率真的从心的涌泉中溢了出来。人类赞美母亲,那是当之无愧的,伟大的女性啊!我心头一热,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淌到软和的枕头上。



  那女孩从外边拉着个中年女人忙不迭地跑到我的床头,按捺不住的惊喜挂在她们那慈祥朴实的脸上。她们看着我流泪,情不自禁地哭了。女孩伏下身用粗布手巾轻揩我脸颊上的泪水,而她默默流的泪水又洒在我脸上,我感到那充满柔情的泪水一下溶化在我的心里了。看着她们那象对待从死神怀里夺回自己孩子的举动,使我感到象死里复生的孩子又见到了两个母亲。望着她和她那估摸着三十五六岁的妈妈,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扑到她或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她们急忙把我捺着,坐在我床头,回忆般的讲述:“那天夜里,雨是那么的大,下的时间那么长,当然这深山里每年象这样的恶雨都要来个两三回。你不知道,我们当家的,就是孩子她爹,五年前因在山上砍柴把腿断了,不知怎么的,成了半身不遂,每当风雨天里,就疼得难受。那天夜里,他又难受地哼哧着,我俩陪着他也不得睡。约莫过半夜了吧,恍惚听窑顶上有人弱弱的喊叫,虽然雨声很大,却听得很真。你不知俺这方圆几十里独独就俺一家,除了个把月前有人来这打猎,轻易不见生人。仗着俺在这山里住惯了,有个晕大胆,也不害怕,就和大闺女冒着大雨爬到窑顶,才发现你栽倒到俺窑顶那堆厚实的枣树堆里。真难呀,费了大半晌才给你拽出来,连背带抬给您弄了回窑。


  灯下一看,可把俺给吓傻了,你浑身连泥带水,有些地方还淌着血,真不成个人样,你脸上都没一点血色,象死了一样。俺和闺女赶紧生堆火,把你浑身衣服脱掉洗干净身子,放在被窝里。这不,连今天三天了,你一直光说胡话,没醒过来,真吓死人。这回可好了,你总算过来了。”她把话说完,吁了口气,好象揪了几天的心“陡”地放了下来。小炉子正煎草药的药锅滋滋在响,那可能是她们在山里拽的草药,旁边放着碗还冒着热气的小米汤。我望见床头放着已洗好叠整齐的我那身里里外外的衣裳,这才意识到三天来,我一丝不挂的睡在这,无疑,吃喝拉撒,都是她们……


  都说山里人实在厚道,不,她俩在我看来,不光是这些,在她们身上还保存着古猿人从茹毛饮血的穴居走出,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人类历史的地平线,成为伟大的“人”那一刻单纯天真无私的爱心。我鼻子酸酸的,透过眼帘那层湿润的东西,望着她柔和的小手用自制的木勺往我嘴里喂那甘甜米汤的倩姿,这不是普通的女人,此刻我幸福地觉得自己是个在俩女神疪护下的生灵。






也许是两个女神显出的神迹吧!几天后我就痊愈了。我来到院子,把握着拳的双臂高高举起,舒展了一下身子,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望着初升的太阳和巍峨的远山,周身的血液在沸。我再生了,生与死的搏使我脱胎成了一个崭新的人,我将会重新地审视人生,去珍惜生活。我微笑地望望身边相依在一起的母女,她们在甜甜地对我笑。


  她们这一家是在半山腰间。院子旁边一条小径,一头向下通往谷底,一头向上通往那天我躺卧的山顶。放眼不管向上或向下看那小径,就象根几乎被风吹断隐约可见的线。我怀疑没外人只是这家人踩出的一条路。所谓的院子实际很小,一共两个窑洞,一大一小,母亲和那瘫老汉,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哑巴儿子,住在那大窑里。而小窑实际就是那个女儿的闺房!我看着他们居住的山势,真有些后怕,如果那天不是跌到他们这窑顶,不管向左或向右,看看那深谷,真是不堪设想。



  这几天的接触和攀谈中,我对这个与世隔绝的家有了清晰的轮廓:母亲叫翠枝,原藉是贵州省人,父亲原是一乡绅家的雇用帐房先生,土改那阵儿,如荼的运动使谨慎胆小一辈子的他惊恐不安,如坐针毡,一个流言说他要与主家同罪,那么不诛九族,也要对家人非杀即刮,愚昧的他想到此,连夜携着早早失去母亲的孤女翠枝,投到河南伏牛山区一个出了五伏的远房亲戚。投亲不遇,流落在近山一个二三十户的小村,山里人怜他父女,见他人老诚,又能写写算算,在这个文盲村里也可算是个大学问人了,就让他在村上落个脚。可没两年,他一病归了西,只撇下个哭得泪人般的翠枝,哭得大家心都碎了。山里人心软,几家一合计,一个弱女子,日后怎能独自过日子,得寻个家,依托个人儿。恰恰也巧,村上有个小名叫猪娃的独身男人,也是外乡人,自小流落在这,起初年岁还小,这家住住,那家吃吃,帮人做些零活,成了村里的公仆。后来大点,就到深山里给人放羊,吃住都在山里,一年也不下来几次,生活上都得村里人去取羊时给他带点粮食或衣裳,一住就是近十年,也许这男人给村里兢兢业业奉献了大好的年华吧!现今人们又记起了他,都是天涯沦落人,给他们撮合到一块吧!这事给猪娃一说就成。他在山里孤独惯了,不愿回村。大伙一核计,给他在山里打了一大一小两孔窑,算是安了个窝。拼凑了几件用的家什儿,把姑娘领上山,吃了顿饭,这婚也就算是结了。



  翠枝当时还不到十七岁,出脱的可算水灵,又能干,这可能是生就南方女人的特性。动荡流离的几年,使她没有任何奢望了,如今平平静静总算有了个家,也死心了。第二年生个丫头,当然要当家的起名,女孩,顺着娘的名往下顺,就叫枝枝了。又过了五六年,生个男孩,顺着父亲不爱说话的性儿就叫“哑哑”,也许起个名是个征兆吧!孩子到了五六岁还依然不会说话,才知道是个哑巴!这件事直到现在父母心里都压着块阴影,觉得是自己起名的过失。厄运总要接连找到苦人的头上,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够,五年前,也是一个雨夜,晚归的男人在山坡上摔下,摔了个终身残废。羊,不能养了,一家四口的担子就落在了翠枝一人身上了。夫残孩幼,垦荒地,养家畜,五年苦苦的挣扎可想而知了。五年来,从没下过山,象盐一类养活命的必需品,都是托偶尔上山采药打猎人带来的。时间久了,来往人处于怜悯,有时也带点旧衣裳之类的。人家临走翠枝就抓几只自养的大公鸡捎上,算是回报吧!这期间也有人劝他们下山回村安个家,可是瘫老汉不知是过独了,还是怕连累村里人,说死说活也不回村。


  就这样,这个平常与世隔绝的家,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不得不遭受着大自然最原始的暴虐和淫威。但是,他们一直毫无怨言地默默忍受着,用一种奇特地满足过着这清苦宁静的生活,直到将来走完自己的一生,如同山中野草那般自长自灭。也好。他们幸免了世间许许多多人与人之间撞击出来的纷争和精神苦痛。



  至于我的身世,我细细地给她们讲了一遍,虽然她们能随着每个幸福或痛苦细节而喜哀,但是她们犹如桃花源的农户与世隔绝太长了,她们只是感觉到我是那繁华的大地方来的,是做大事大学问的人。我从她们的表情里能看出,她们犹如听到了一个色彩斑驳、五光十色的神话故事。总用那自惭不如、崇拜、向往的目光望着我,那样会神兴奋地倾听着。


  这天,我们各自浮想着在院子里静默地站了好一会,我突然想起,还没见到这家的当家人呢,我大步向那间大窑走去。



  窑里昏暗暗的,墙壁和窑顶被近二十年的烟熏火燎变得黑乎乎的,参差不齐、斑驳脱落些墙皮。这是炊饮、起居、粮仓、农具混合一体的大窑,靠门左侧一个大炕,右侧一架老式木制织机和小纺车。炕里端头处一个烧柴炉灶,再往里,模模糊糊混乱地堆放着杂物。

  炕上,一个满脸胡须和皱纹、忧伤的老汉背依着棉被半躺在那里。他旁边地上,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也许是他姐姐早个穿过的缀着些补丁还有点过大的黑粗布衣裳,满头可能是原来妈妈或姐姐很细心但也没剪齐的头发,如今又长短不齐的乱蓬蓬披在头上,他紧绷着小嘴,用他那黑而透亮的大眼,迷惘地望着我。我冲他微微笑了笑,爱抚地把他搂到我身边,然后我转过身来,本想随和亲近地与那个近五十岁但看起来已近六十岁的当家人拉拉家常,倾吐一下救命感激之类的话,可是我看见他那脸上挂着冷漠、极厌恶的表情。浑痴的眼里,喷射着怨恨敌意的目光扫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真有点尴尬,幸亏跟进的翠枝看出这场面,有点嗔怒地极力扭转僵局:“你这死鬼,人家客人来咱这,你连个话也不会说。”说完对他好象过意不去有点悔,又用湿手巾温柔地给他擦了把脸,抬头欠意地对我说:“他原来不是这样的,自从摔了后,唉——”她叹了口气,又把话打住了。在这儿还有点原始的生活环境里,由于男人失去力的优势,生命还要仰仗女人才能延续,所以我看出家庭成员地位微妙的演变成了一个母系社会的味道。


  男人强做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扬扬手:“坐吧!客人,俺不会说话,您的事俺知道,您好了,这就好……这就好。”我看出他是一种压抑下违心的没话找话说。我知道,多年的身瘫使他饱受了孤独冷落的痛苦,他失去了一个男人做为家庭支柱保护者应享的荣誉,俯首屈从于家庭中任何一个健全人,也许因为这些天她们照顾我而冷落了他,或者他因此作做出的牺牲吧!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里,我实在受不住了,笨拙地说了几句礼节话,又望了望他和小哑巴这一对可怜的苦人儿。我走了出来。



虽然大病初愈,但体质还有点虚弱,得将养些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总出现着一种强烈的感恩激情,不,那是一种生死之情的感激,那是一种纯真的敬重和同情混合出的爱。我爱他们家的全部,包括那个半瘫的父亲,虽然直到后来离开他们,我再也没有踏进那座大窑见他一面,他那忧郁无望的目光一直刻在我心里,永也忘却不了。
我和她们整日厮守在一起,直到夜深她们过去睡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我尽我平生的知识与见闻奉献给她们,从外边的社会变迁到宇宙的天体,从世界之迷到绘画的起源,从音乐、历史扯到南甜北咸的烹饪技巧,真是漫无边沿的涉触。即便有些事孩子们从妈妈嘴里听到过,但在我从一辆汽车、一座城市外形、一件结婚的礼服,都用画笔活脱脱描绘在纸上,把她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里只能抽象、漫无边际地想象中解脱了出来。她们用闪着兴奋泪花的眼望着我启动的嘴或挥笔的手,似懂非懂的在品味着、沉思着,然后提些稀奇古怪甚至很好笑的问题。也许对我挚诚的奉献做为回报吧!只要天气好,枝枝总要领着我满山的转,指指点点,谈叙着各色各样的山里奇闻和神话。虽然这些都是她,一种少女常有的想象编织或是梦境里的东西吧,但是我理解,理解她此刻的愉悦心情。


  总之,这些接触使她豁然变了、升华了,一改过去的性情,变成个活泼欢快的大姑娘,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象一块璞玉经过雕琢突然显现出她的灵性。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是那么的美,从外貌到身材、目光、声音、一颦一笑、一抬手、一投足,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象诗、象画、象一首纯净的音乐。她简直是沐日月之精华、吮山川之灵秀,集二者浑然成一的玲珑尤物。使人不由想起“在山之水清”的韵含。我常常遐想,起初上帝造女人肯定是按她这个模式去做的。
这真是一个山高皇帝远、无拘无束自由的家,时间对她们更为慷慨,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使用。翠枝呢,还要照顾丈夫,又要做饭,不能太陪我们,大多都是枝枝、哑哑我们三个为伴,满山跑啊转啊、疯着玩。每次出去,翠枝总是欣慰地微笑着望着我们走远,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背影。在她眼里,只要我高兴,只要她的孩子们高兴,她一切就满足了。



  我们去到那天我病倒的小潭边去玩。这阵子,那个哑巴弟弟已经跟我混熟了。一路上蹦跳在前边开路、就象小尾巴一样调皮地尾随在后。不时向我们喜悦地笑,有好大一阵,他独个站在一个高崖嘴上面对着山谷“呀呀——”的高声大唱,唱的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憋得老高老高。姐姐跑上去一把把弟弟搂在怀里,在他脸上亲呀亲,嘴里喃喃着:“俺小哑哑从没有这样高兴过,是吗?”我看她眼里闪动着泪,用袖子在揩。猛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头依在我胸前幸福的呓语一句:“你真好,真好。”还不及我反应过来,她笑着跑开了。我望着她,呆呆地望着她,心在震颤。
潭边,依旧,万物被前些天大雨洗涮后更显得净洁清新。三个人的欢声笑语,使幽境内充满了生机。我感触地笑着指了指那天我睡的地方,枝枝若有所思地望着,小哑哑撒欢地跑来跑去,拾抱着周围的干草和枯叶,还打着手势,好象说要做张“大床”。我沿潭望着那清净的水,一群群显着青黑色脊背的野鱼群,在浅水处游来翔去,我只想到这里有鱼,但没想到能这么多,这么大,一群一群的,个个都有尺把长。


  我兴致很浓,把从她家拿来的两根大针委钩绑上线,就地挖些鱼饵,我不是单单为了使他们得到些鱼,享得一份美餐,而是给她个捕鱼方法,想着以后当我不在的时候……。她学做得那么细心,那么灵巧,每当钓上一条,她象孩子一样拍着手,跳呀、笑呀,忘情的哼着自编的歌。哑哑不一会也看会了,独自把两个钩线揽了去,玩性正浓地在摆弄着。我席地而坐,打开了画夹,饱含着激情了却那天我感触到的妙趣。她依偎在我旁边,耐心好奇地看着我一笔一笔地涂抹,直到收最后一笔,她看看那写生的对象,又看看画,惊叹地喊到:“真象……”她扒着我的肩,细细地欣赏好久,最后她却带种失望的情调不明不白叹了口气,我回头望着她,她那眸子闪着一种异样的柔光,当我的目光和她相对那一瞬间,那目光明显羞涩而又慌乱地在躲闪着什么……
“呀——呀”那边,哑哑兴奋高亢的欣喜把我们拉了去,噢!又是一条大鱼。



  实在有点累了,我闲散地倒在哑哑铺好的草床上,望着那秋高气爽的天和天上飘动的白云,望着望着,我突然蒙生一种厌情,我厌了这太美的天色,这太美的云。真奇怪,好的东西也能使人厌。我闭上了眼,隐隐感到她也躺在我身边,那床草被弄的“悉悉瑟瑟”发出的声音使我那么熟悉,那响动使我联想起了什么,我脸有些烫,心有些慌,我僵住了,一动不动,我睡了,又好象在梦里,这样久久,久久。


  在回家的路上,她一气不吭,那脸象霜打了一样,我有些奇怪,试着讲点什么笑话能逗出她的笑脸,可是没奏效。唉!看来,天下女人是一样的,尤其少女的情感象天上的云,瞬间就是几变,连朝夕相处的人也不能料测。



  收获不小,大小鱼有四五十条,回到家我又义不容辞的当了阵子屠夫,母亲学的倒满下劲。枝枝呢?她无精打采地躲到了一边。晚饭自然一顿佳肴,清炖鱼块。我吃完饭,把剩的鱼用盐腌起来。收拾完了,自然四人又重聚在小窑里,夜话漫谈又开始了,不知怎么的,枝枝一直好似心事重重,总不象往日那样和谐热烈。我随口讲着,也时时走神,后来,枝枝好象有所心事地打断我的话,顿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说:“你给妈妈弟弟都画像了,我想……我想你现在有空,能给我……”她碍口似地瞅了一下妈。哦!我记起来了,那还是起初,我曾以白描笔法给她娘和哑哑速写过两张肖像。我恍然明白了,就满口应了下来,让她坐好了姿势,找好距离角度,挪近了油灯,我决心要细细地给她画一张。母亲看看天也晚了,领着哑哑过大窑去了。


  灯下,她自然地依桌坐着,文静中更是显出她的纯朴娇美,还隐隐透出一种庄重典雅的丰韵。她体态匀称、肌肤丰润,蕴藏着女性刚柔相同间的健美,此刻,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矜持,那是一种秀外慧中的姑娘才有的矜持。我凝神的望着这个初涉人世、纯洁无暇的少女。朦胧间好象一尊米开朗其罗的精雕《夜》中那忧郁的美人,呈现在眼前。我自学画以来,曾摹过多少模特儿,身心从未这么感动过,一笔一笔随着震颤的心把她刻在纸上。快竣工了,我歇下笔来喘口气,望着她散放在桌面那柔美的手,那是双虽经苦难磨砺而不失其纤纤的手。从绘画角度来讲,画人难画手,在世界名画《蒙娜丽莎》中最精华绝伦的笔法不就是表现在那双手上吗?一双手将能表现出心中复杂的经历与情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想触摸的念头。我有些羞怯地伸出颤颤的手,象是艰苦的跋涉几经停顿向她探索去。恍惚中觉得那双带着温气纤细的手也慢慢地在向这边移动,渐渐地越来越近。


  终于,两只手象经历了一场令人窒息的负重,猛地吻合了。身心有种轻松感,我的心象攀登者上到了顶峰一样沉浸在狂喜之中,我紧紧握住那瘫软在我手里的绵手,她任我抚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望着她的眼,她微垂着的眼帘似乎颤动了几下,嘴里轻轻柔和地吐了个字“哥——”。这也许是她一生第一次从心里吐出一个陌生字,有点生疏,却又那么甜,我依偎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她象个羔羊般抵贴在我胸上。我缓缓用手抬起她的脸,她的脸此刻那么红润,有点灼手,稍垂的眼睛里射出惺忪而又信赖的光。她象与狂涛进行激烈搏斗后找到了一个幸福的港湾。她累了,要把软绵绵的身子依在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里,酣睡一场。



  我望着她那艳红翘起的唇,它静止在那好象等待着什么,象是在渴望着什么,那么的红润,却又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可怜。我头脑静寂的象死了一般,那唇又是那么熟悉,好象从开初我到这世上就是伴着它来的,在这茫茫人海中,寻了三十年,寻了千百度,原来它在这。象信仰、像生命,她代替了过去所有的学问和理想,相比之下,那些东西显得是那么可怜无聊呀!我伏下的唇压在她那滚烫的唇上,她幸福地轻轻啊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向她扳去。



  许久,许久,“枝枝,我爱你……”我呓语般的重复着,浑身在抖,一种蓄久的纯真情感洪流在汹涌,要决堤。她一声不吭,没有少女常见的慌乱,没有俗气的扭捏羞涩,没有痴情的冲动,只是平静地承受我的狂吻。我突然停顿下来忍耐着中烧的欲火,理智的捧着她的脸,望着她稍垂的眼睛,情意绵绵的低语:“枝枝,太晚了,过去吧!”“嗯!”她轻轻地答应着,身子一动没动。“你不过去,你娘会不会说你?”“不,不会的……”她怕我赶她似的急切地轻声回答着。我更紧地贴抱着她,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轻吐着:“枝枝,我可怜的枝枝,别走了……就睡在这吧!”她微点一下头,嗯了一声,象滩泥一样软在我身上,我摸索着解开了她的扣子,轻轻把她抱在床上。灯灭了,一对苦人的身心熔化在了一起,没有颤情荡语,没有灼人的盟誓。在感动的泪水里结合了。“你哭了?”我吻着她腮上微咸的泪轻轻问。她不做声,紧依在我怀里,轻轻啜泣着。



黎明前,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依依不舍地吻别了我,就着夜幕,到那边窑去了。我若有所失地望着眼前的黑暗,那种难控的、毁灭理智的激情热潮,渐渐从身上退去,我清醒了,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天哪!在这人生大世界中毫无自己位置的我,怎能让这破烂、摇摇欲坠的家因我再受摧残。怎能因我使心上这女人再陷入绝境呢?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我哭了,在得到最宝贵的幸福后,为别人也为自己哭了,在这夹杂着寒气的黎明。

潭边的“草床”上,我微闭着眼仰天躺在那里,她依坐在我身边半愠半娇的晃着我:“哥……我知道你这两天不高兴……都……都怪我不好,把你弄成这个伤心样子。”她两眼望着远山说,我心里很清楚,自打那天晚上,她一反往常,变成了欢蹦乱跳的百灵鸟。见到我,大胆、喜悦、幸福的脸上总洋溢着不加掩饰的恋眷亲昵,更加迷人。做为母亲的翠枝,凭着女性的敏感,早已窥到了其中的奥秘,在喜盈盈的欢愉中,对我流露着比亲女儿还倍至的关怀。我象个受宠的太子一样享受着她们感情的奉献,不,那不止是奉献,简直还带有几分讨好的味道。


  我想大喊,想什么也不因为的发脾气。人往往因内疚反而用执拗地刻薄对待自己的亲人,发泄内心的堵闷。我一动不动躺着,紧闭双眼。“哥,我知道我不配你,我是你的人了,都是我不好,你留下吧!我伺候你,你一心画你的画,我象娘伺候爹那样伺候你,什么苦活都不让你干,你要象爹那样瘫了才好呢!你再走不了了,我可以天天守着你,我知道你心大,迟早要烦我……你昨天说,那天晚上,我没流血,我不知道因为啥事,我看你脸色那么难看,那咋会流血,要是流,床不都弄脏了,流血不流血有啥?我月月都流一回,那才多呢,那有啥稀罕的,就象咱家的母鸡下蛋有大有小,有的蛋带血,有好多都不带血呀。”她纯稚地急急地说。我记起来了,昨天,我无意走了嘴,问起“血”的事,当时我就后悔了,在这不见人的深山里、在这每天都得舒展自己筋骨的环境中,我,我对自己无端的猜想,羞得无地自容。相比之下,她那孩子气的纯稚使我显得多么俗气、下贱,我真想跪下向她——圣洁的女神、请求宽恕。


  她什么也不知道,幸亏不知道,我被她这一席话深深打动了,我一把搂着她的腰枝,把泪脸埋在她的怀里:“枝枝,别说了,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你呀。”她搂着我象搂着自己孩子一样摸着我的头发,轻轻把下颚抵在我头上象舒了一口气般说:“这就好了,你不走了。”我抬起头凝望着她说:“不,枝枝,我得走,我得回去一趟,用不多些天,我就回来,再回来时,要么我把你接走,要么我就留在这,再也不走了,枝枝我得回去一下,外边的事,你什么也不清楚,我怎么也给你说不明白,枝枝,你要信我呀……”她呆愣在那儿,两只迷茫的眼直瞪瞪的,她象是明白我的决定是不会更变的了,慢慢,她紧咬着的嘴唇急剧的抽颤着,突然“哇——”的一声,她伏在草地上,头抵在那散着枯草的土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么凄惨。随着她抽搐的双肩和背,那悲沧的哭声灌满深谷,恸撼着这谷上的天和那沉默的山。

  我把所有的东西,包括几个月的画稿,同她那副肖象都留在这,我决计要再回家。翠枝牵着哑哑,跟在枝枝后边在沉默里送我翻了两架山,我好歹劝她们止了步。我走到枝枝面前,把胳膊上的手表递给她:“枝枝,看着时间,等着我,少则个把月,多则……年把,我就回来了……一定。”她没有哭,此刻反倒极平静:“哥,我信你,除非你死了,不会再回来。这一辈子,我都等……等你回来。”我走了,走了好远好远,回头望去。她们三个依偎在一起,影影绰绰犹如种在那半山腰里,一动不动地在向我遥望。







世间的事,真是瞬息万变,尤其在旋转的运动时代,更是使人目不暇接,尤如在巫师挥舞的魔杖之下,挥得人晕头转向。当我回到学校,几个月前那叱咤时代风云的革委主任江斯一扫当年威风,因武斗间的人命案锒铛入狱。而我,做为当年与他敌对的一方,一个可怜的受欺者,却莫名其妙地被冠为一顶不惜献出老婆、结为同盟的铁杆干将的帽子。其犯罪事实是,有纲领有计划、妄图靠海外关系建一个国际造反纵队,受其指派到北方山区妄想开辟秘密游击走廊。



  唉!一顶顶令我目瞪口呆可怕的帽子,一片片以讹传讹的臆论,都因我的神秘不在,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自然,谁也不愿去那深山野岭内查外调,只从二十年的言论择选中加些联想,引据寻典,就足以把我这个死有余辜的人结结实实网住了。自然,一个极平常的平民,一经来个深透的全面总结,再加点上纲上线的作料,怕都够上判死刑的吧!逢我的事来得快,进行得也快,早已做好了结论,走个形式还不快吗?进校的第二天拘留,第三天宣判,还好,没给个极刑,只判了十年。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做、也不可能去想去做。我只是一个劲的傻笑,疯疯癫癫地笑。第五天就上火车,拉到西北一个偏僻劳改农场,开始了漫长的脱胎换骨的生活。啊!祖国的土地多么辽阔,再用祖国的车把你从东南荡到了西北。

命运对老实人也相当实在,一九七八年来了,赶上了平反冤假错案那阵劲风。当宣布我确属于“冤假错”的受害者时,我已经结结实实在这消磨掉差三天就足足十年的岁月了。我回到了学校。同事们,还有那些新旧领导,都挤来争相热情地慰问,有些还洒出串串动情好看的泪珠。在她们眼里,我一下成了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大英雄。连我自己也糊涂了:“究竟我是谁?”这些人群里有许多当年振臂声讨、大揭大整我的高手。如今,他们象提线木偶一样,在一根无形的绳子控制下变换着相反的动作和脸谱。我堵在门口,生疏地来了段谢意演说:“人们……”我一开口就觉得说错了,十年的特殊生活,使我对一般的称呼,比如:“同志们”、“朋友们”,甚至“亲友们”已经陌生了,我继续说:“十年没见到你们了,我不知道这十年你们都去哪儿了。这十年里面,我却一点也没有想起过你们……真的,没有”他们愕然了,想着我是太激动了,或者累了,或者……不管怎么想,我两句象水样淡的话讲完后就转了进屋,我好象没了人性,我也不需要那本就不存在的只是一种交易的人情,他们散了。好象本想看场小丑精彩地演出而没看到那样失望地散了。



夜,我怎么也睡不着,该受的都受了,该失去的都失掉了,要不是这场“革命”,我也许会平平静静过完自己的一生。运动把人运动的变了形,过去的已远去了、淡了,甚至忘却了。可是这十年枝枝和她的一家一直伴随在脑海里。开始,我急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几乎要冒然地去越狱,去给枝枝打个招呼,再回来服完这苦役。可是,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写信、捎信都不可能,她那连个地址也没有。我知道只能耐下性子,等待这漫长十年的炼狱过去。十年啊,十个三百六十五天。这中间,我曾梦见枝枝哭着来这看我,我远远地看见她哭了阵子就走了。从那以后,心头总象有一块铅压着,觉得那不是好兆头。

天蒙蒙亮,我搭上了西去的车,急切的心早已向那小窑飞去。







  我进得院子,环顾着这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一切。十年日子的蚕食又写出了新的荒凉与陈旧,坍塌的不能再破的院子与周围秀美巍峨的山川相映衬,就象繁华闹市里夹杂个乞丐巢穴。院里一片肃静,静得令人发怵,一阵恐惧感袭来,“枝枝、枝枝”我心忐忑着大声喊。静寂,稍许,我听到窑内一阵轻轻窸窣声,接着一个婆子颤巍巍地从窑内走了出来。她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仰起显得更加苍老憔悴的脸,滞呆的目光望着我,我认出来了,是翠枝。要不细看,我真不相信,这就是十年前脸色红润、透着饱满精力的女神。也许是我两鬓的白发,也许是十年狱中的生活把我也大变了个人。她疑惑地盯着我,渐渐地她睁大了眼,嘴唇抖动起来,牵动的满头零乱的白发也晃动着。她伸出两只发颤的手,抓紧我的膀臂,泪水“扑漱漱”地从仰起干枯的眼里流了下来,嘴里象梦语般地轻吐着:“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回来了……”她大声嚎喊着:“枝……枝,他回来了……回来了。”她头埋在我胸前,用手发狂地在我身上擂打。我木然站在那,泪水淌着,任她擂着。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伏在我怀里,象小孩子一样低低悲怆地“呜呜”哭泣着。

  小窑内,昏黄的油灯静静地燃着,我象遭雷劈般地呆坐在桌旁,双手抱着太阳穴,眼痛苦地盯着桌面枝枝肖像。肖像上她那恬静忧郁的目光在看着我。我喃喃地问:“经过呢?”枝枝妈半躺靠在床上那堆十年前的破棉絮上,缓缓启动双唇,用声音绘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你走后没两个月,才发现枝枝已经怀孕了,我俩又高兴又害怕,事情到底被她爹知道了,她爹发疯般地大闹了一场,从此人变得更加阴森、冷冰。一不顺心,总要恶狠狠地咒上一句。后来,孩子总算平安生了下来,我给接的生,是个男孩。从此家里气色总算改变了些,尤其哑哑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和枝枝天天盼呀盼,盼你早早回来。后来孩子两岁多了,也是秋天,一场病,孩子抽抽了几天,最后在一个夜里死在枝枝怀里了。枝枝哭得天昏地暗,最后把孩子埋在院子靠西墙根下面,枝枝说:‘孩子两岁多了,还没起名,还没见过他爹,外面山里太荒,孩子太小,害怕,呆在院里,等他爹回来看看他。’自打孩子死了以后,枝枝一下变了,一天到晚不吭气,经常一个人拿着你给她的画看着发呆,嘴里还小声咕哝着什么。不管寒冬大雪天、还是三伏炎热天,她总是到那山顶上去张望。尤其下雨天,再大的雨,她也往山顶去,挡也挡不住。说是你第一次就是下雨天来的,再回来也一定是在雨天,好去接你,别让再摔着了。就这样,从你走,五个年头都过去了,连我的心都死了。你们男人……唉,女人的命就是苦呀!除了生娃的疼,喂养侍奉的苦,还得把一辈子依托的命系到你们男人裤腰带上。我望着枝枝那日见瘦的身子,想着还恁足的心劲在等你,心里真是可怜她。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后来,浅山原来收留她爹那家有个跛腿孙子儿,托人给她爹说,想让枝枝嫁过去。她爹想着人家过去的恩德,再加上枝枝都生过一个了,人家不讲究就算是高看了。再者说,女孩子打发出去,有个生活靠头,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所以满口应了下来。给枝枝一说,她哭得死去活来,一千个不愿意,这事一直拖到年底。年三十晚上,一家子坐在那儿熬夜,她爹喝着那家送来的一瓶酒,又拉扯到这事上,后来她爹大骂起你来了,咒你是个忘恩负义不得好死的东西,枝枝起先没吭气,后来也光火了,对着骂开,还把饭桌掀了、酒瓶摔了。把她爹摔哭了,自己打着自己的脸说对不起枝枝,对不起哑哑,对不起这个家,醉醉地说些令人伤心的话。枝枝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泪流满脸,也动了感情。她拿块手帕给他擦,擦着擦着,只听枝枝猛地‘啊’了一声,定在那不动了。她睁着疑惑的眼,咬着嘴唇,望着她爹的脸。两手在胸下摸索着,我一看,胸前一把剪刀已深深戳了进去,只剩一截把儿。血顺着扎破的衣裳从里往外渗着,把剪子把全染红了,顺着把儿向下滴。我木呆呆的愣在那里,直到她‘咕咚’仰面倒下,我才清醒过来眼前发生的事。



  我几乎疯了,象只发狂的狮子。我要砍、我要杀,我吼的声音都成直的了,顺手抄起靠墙那盘地的大撅头,高高举起来,望着那张醉得发红的眼。我还记得当时那一刹,他眼睁得大大的,露出害怕的光,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半抬起的胳膊想要挡什么。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我使劲向他脸上砸了下去,他一声未出,身子一歪栽了下去。天哪,这是怎么了,我扔下撅头,跪下抱起他血肉模糊的头,哭着对他喊:‘我该死,我该死呀……’我听到旁边喘气声,是枝枝。枝枝还在那蠕动,我爬过去把枝枝揽在怀里,她还没断气,好象很清醒,费了好大气力才吐出话来:‘娘,我怕,把我跟孩子埋在一块,他爹好找俺娘俩,他只怕快回来,俺就在家等他……俺……不能伺候你了……哑哑,哑……哑呢?’她挣扎着动了一下眼想找她兄弟,头一垂闭上了眼。‘我可怜的枝枝呀。’我在她脸上没命的亲呀亲。


  只听院子里有跳动声和‘啊啊——’的嘶叫声,我这才想起了哑哑,只见他在院里转着圈狂跑了一阵,又原地拍着腿‘呀呀’大叫着跺着脚蹦。他看到我,睁着眼不动了,浑身在抖。我向他走去,他害怕地向后退,猛地他转过身,向外跑去,淹没在黑夜里了。我也冲了出去,在冰冷的荒山上找呀喊呀!呼啸的山风淹没了呼喊,也淹没了我。


那几天,我不知白天黑夜的象在噩梦中恍恍惚惚挨着日子。起初我想死,可是不知怎么估摸着你第二天就会回来,我死了,这经过的一切,你怎么会知道。怕你连枝枝和你那孩子睡在哪也不知道,我不能死。我要替枝枝等着你,我信老天爷是长眼的,你一定会回来。我把他们埋了,哑哑是在后山那小潭边找到的,浑身血里忽拉的缩绻着腿侧躺在一片堆起枯叶的草地上,我想这可能就是他平日常常比画的潭边那张床。既然他喜欢这块地,我就就地给他埋在了那,随了他的愿。可怜我的哑哑才十六七岁,他是吓疯的呀!我把枝枝埋在了孩子旁边了。我天天守着她,总觉得她没有死,只是象她小时候玩累了一样,滚睡在那墙根、要等我做好饭再去叫醒她。”


翠枝领我到院子,指着靠西墙根那已长满杂草一大一小的两个土包,我望着那冰冷的土堆,和它上面那寒风里发抖的小草,“枝枝,儿子,我来看你们了,你们一定很清冷吧!”我在他们坟前燃起了一堆火,把屋内的床、桌、被、门板,一切能燃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一件一件往里加,把我带来的礼物——那是准备送给她的。连同她小箱和里面珍藏我的画稿一同放了进去。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舌,我想他们这时要暖和多了。这火会把这些东西连我的心送到她那个世界里,传递到她那不死的灵魂里。我静静地望着那渐暖的小土包,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书上看到的一个令人不解、疑惑、类似童话般的比喻:森林里,猎人在奔跑,一双粗大的皮鞋踏在了蚂蚁正在忙碌的蚁穴上。我心豁然亮了,举目数点寒星的夜空、人们,连科学都说宇宙没边没沿,说那些星星比咱们的地球大几百几万倍,啊!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落了下来,这颗流星,它原来会不会也是个很大的天体,我在想着。

天亮了,我向着枝枝和不知长得什么样子的孩子的坟跪了下来,恭敬的磕了仨头,不是我,我好象是在替着什么人在做这样的动作。

小路上,我俩回头向背后渐远烧成灰烬的小院望了最后一眼,我挽起她,她象我的女人那样依扶着我,向如血般的朝霞映衬下的来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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