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原创]《应怜轻晓》(2015.9.5.175L)by Lain30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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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耽美原创]《应怜轻晓》(2015.9.5.175L)by 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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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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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国人,家人,终将孤身一人,才人,妙人,最难是一双人。
逃出火场,冰川之上,险逃不脱死在异乡之土的命运。
狭路相逢,他檐之下,纵然身心尽属却如何平淡是真。
各自被身不由己的苦衷纠缠,只好流浪。
四国风烟,醉梦冷暖,一直在学习如何负心,便能远走高飞。
为何还是心在牢笼?
我要你。
要的,只有你。

主角:许逸轻,秦沛┃ 配角:甲乙丙丁

【字数统计】共185580字

【阅读全文】:http://www.paipai.fm/r5881894u302203/

为展开情节,修复了前面章节的bug,有兴趣可以重刷。尽量周更,如果不周更那就是在卡文。另,因为作者习惯先铺走向再想逻辑,所以更新中的近一到二章情节会有反复变更,为三观健康着想,建议整章观看,最后感谢每位跳坑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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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就休息会儿
泡杯茶 在院子里数星星
啊 你说没有星星
那数绵羊也是不错的
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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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许逸轻

秋九月,祁国封疆大吏张沅、武继号令诛暴政,起兵反叛,州郡军官纷纷响应,翌年年初,两人自封玉州王、南江王,率廿万大军临都城长阳。皇帝白昶召集所有皇子妃嫔及宫人于台华殿,纵火烧宫,半月的大火映红了整个长阳城,王室俱灭,官员尽降。

元日这天。都城的北门一开,轰轰然涌出数千名百姓,四散奔逃,围城将士拦阻不及,人已冲出十几丈去,兵将们都要去追赶,立于城门处的张沅扬扬手:“罢了,让他们走吧!”

有兵士道:“殿下,恐怕有暴君亲民混在其中,请允许我们前去阻截!”

“本王说不用了。”张沅勒马远望:“让他们逃吧,乱不了大事。”

白晓随着衣衫褴褛的人群跑了不知多久,一路并不在城镇停留,眼前渐见莽莽雪原。天色渐暗,他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地。队伍里有人来扶他:“殿下,快跑吧,前面就是虞国地界,能跑出去,就安全了。”

白晓警觉地抬头望他一眼,“你是谁?”

“许逸轻。”那人一笑,黝黑面颊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我父亲是京卫营的左军统领许晋。”

白晓一愣。许家是祁国的将才世家,许晋前年被罢官后病死家中,却不知他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儿子。他半信半疑:“许家对祁国鞠躬尽瘁,皇上有负于将门。你为什么要救我?”

“奸人在侧,皇上也是身不由己。”许逸轻淡淡然一笔带过,“眼前保住殿下性命最是要紧。”白晓没再言语,两人相互搀扶前进,却是被大队人马抛了下来。又走了几里地,许逸轻喜道:“看,过了前面的冰河,就是虞国了!”

白晓心里也是一松,浅蓝色的冰川对面,就是另一个国度,那里有生的希望,他望一望许逸轻瘦削的侧脸——还有陌生的感动和一些不知名情愫。

冰河这一处径宽十数丈,冰块结了厚厚一层,许逸轻小心翼翼扶着白晓,走了一半,忽然听到有隐约的呼救声。许逸轻侧耳一听,道:“河上的冰结的并不均匀,许是有人掉下去了。”他把白晓轻轻往前一送:“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不,”白晓拉住他胳臂,神色坚定,“我和你一起去。”许逸轻转头看他,道:“也好。”

不期然,十几步外,果然有个黑黝黝的大窟窿,两双惨白的手正在里头微弱地扑腾,许逸轻几步上前,一手一个,便把那两人使劲往外拉。白晓也来帮忙,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把人给拽了上来。许逸轻把人拖到几步外,脱下自己的外袍覆在两人身上,这才记起白晓,放眼过去身后,神情突地凌厉:“别动!”

白晓停步。一片安静之中,他也听到了脚下可怕的咝咝声。许逸轻盯紧那一道几乎细不可察的裂纹,说时迟那时快,贴着冰面哧溜一声滑过去,便把白晓往后重重一推。白晓一阵眼花,人就甩了出去,落在那两人身侧。而冰层终于断下一块,许逸轻已不见人影。他静了片刻,才往那一块墨黑的水面嘶声道:“许逸轻!许逸轻!你在哪里?你别吓我!”

旷野之中,风声凄寒呼啸,无人应答。

片刻后,那咝咝声又继续响起。白晓一擦眼角,咬牙纠住两人衣领,往对岸一步步走。中途,两人睁眼醒来,狼狈爬起,也无只字片语,连滚带爬仓皇遁去。白晓望着他们背影,大喝:“混账,站住!你们有没有良心?!”两人恍若未闻,不一会就消失在与一片矮林相交的黑白天光里。

这个叫许逸轻的少年,仿佛只如午夜优昙,闪现一瞬,便溘然而去。

他孤独一人走在天地之间,沧海云尘都在俯瞰,风穿过单薄破碎看不出原貌的朱红王服,四周荒凉如死。终于,他又一次倒在雪中,模模糊糊想:拼死逃出火场……却还是死在异乡之土的命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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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意识之时,首先感受的便是风啸如刀,从脸面凌迟到身体的每个缝隙,白晓只觉自己横着伏在马上,乱发打得脸颊痛极,浑身似要散架一般。入眼是一只熊皮靴子和有织锦暗纹的裘袍,身后跟着一队车马及数十人,刚挣动一下,就闻同骑之人的声音,低沉醇厚:“到前面谷口停,打尖结营。”

队伍陆续驻定,这人刚侧身下马,眼见后面有一名玄青袍子的文士走上来,“少爷。”接了解下抛过来的大氅,只听得道:“给他裹上。”白晓已如一条毫无生气的麻袋,一动不动,仍是咬唇自翻身下马,却连站都站不稳,跌在地上。那文士连忙来扶,被他挥开。强自撑着走了几步,倒在地上就没起来。

  被唤少爷的男人回过头,压眉,“你先把人弄到暖点的地方去。”文士听了,放下马嚼,心说罢了,麻烦还是要他来揽。

  喉咙里和身上灼烧起来的热意唤醒了白晓,艰难地挣开微肿的眼皮,呛咳几声,发觉满口满脸的烧酒。衣服被褪去半边,青年文士正在用沾了冷酒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身体。少年的皮肤罕见的娇嫩有加,傅雪几乎有些不忍下去手。哎……这瘀血和伤口,弄得不好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秦沛交代示下,安顿好最后一个帐篷,折返时傅雪从帐里探身出来,“少爷,他不肯验伤,更别提上药了,你看要不要叫如鸢姑娘过来?”看傅雪无奈的表情,秦沛一言不发,径直进了帐篷。一阵乒乓的响动后,是一声掐灭在嗓子里的低叫,出来时,手里便抱了一团裹着他外袍的人形物体。

就算是亡了国,白晓又哪里有机会受过这种待遇,像被摸了屁股的老虎,探出头,不管不顾,开始低哑地咆哮:“这是什么鬼地方,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待我,放我下来,否则我杀……唔唔……”羞愤之下的口不择言,王爷的架子倒是摆的十足,可惜对象并不是昔日王府里的丫仆小厮。秦沛狠狠捂住他嘴,脚步不停。

清冷的酒味和一丝极淡的苏合香味遗留在空气中,时间停滞了刹那。傅雪的目瞪口呆持续几秒,便若无其事进了帐篷。马队里众人也跟着傅大人不语围观片刻,接着聪明地眼不抬,身不移,拾柴埋锅拣干粮,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白晓被重重丢在中帐的榻上,疼得头晕眼花吸一口凉气。秦沛的深刻轮廓迎面而来,声音冷硬:“不想暴尸荒野就给我收起你的臭脾气!别动!”说着毫不犹豫地一掌扯下衣服,掐住腰臀,在清洗后的细致肌肤上重重抹上药。这言简意赅的威胁让白晓懵掉,下一刻心中又惊又怒,却被那力道催逼得只剩了咬唇的力气,嘴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此之后,马队多了一名奇怪的伤员,每天拉上脸与秦少爷共骑,再拉下脸与秦少爷同帐,他不主动开口,而秦沛忙得很,入夜回中帐以后也是懒得说话,几日下来,两人之间的交流字数用指头都能数出来,标准的同房异梦。

这天秦沛进帐的时候,就见白晓坐在矮矮的桌案前面,在前几天傅雪拿过来的生宣上写字。他一时兴起走过去,立在他身后观看。整张纸只写了濡润有形的三个字:许逸轻。

“很重要的人,嗯?”

白晓神情专注,少顷才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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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沛就势坐下,纸上清隽中透着率真的笔画,分明有常年熏染的大家之风。心说,他就算不是王爷,也是家世显赫,教养极好的公子哥儿。不过,那只掉在雪里的玉簪还刻着主人名字,想赖也赖不掉的。然它的主人非要撇清关系,又另当别论。

他抬头看去,白晓面无表情。眉眼如墨,身姿纤秾,说不出的清明。真是全然的花间榴眼。欣赏眼前精雕细琢的姿色气性,秦沛心道:这掉到眼前的碧云落玉,要怎么处置才好呢?

  得了少爷默许,夜晚闲暇,傅雪晃过来的时间多了。他讲虞国及其他几国的情况,大到天文地理、小到市肆民俗,无不引据生动,条理不紊,许公子一脸漠然,却在心里把傅雪所述的所有信息一一捋顺下来,在脑子里缓缓形成一个大致的印象。

  这里没有熟悉的长阳枫柳,没有张武叛军,更没有偲王府一方井底之地。虞国北靠冰河,东面林海,中心是大片雪原,西南山地纵横,它比姬国大上三倍,冬季漫长,夏季凉爽,常年少有人烟,毗邻狭长的姬国和漓国。虞国国君性子恬淡,世代对姬国纳贡,不似一个国家,倒似姬国羁縻放养的州郡。

白晓观察他们衣食行止,傅先生外表随和,但却是个看不透的人;而秦沛行事其实别有细微讲究,不似官贾之流,倒有熟悉的宗族气,心道必然脱不了亲王世子之类。这队马队从姬国繁华的国都郢城出发,已经跋涉两月,目的地是冰河源头的傅家堡。所为何事,傅雪不说,许逸轻也不表示出兴趣,那一行人相同地从来不问他来何方,去何处——这好像是身在高位之人共有的一道奇怪底线,心照不宣。

直到半个月后,他的伤势好转得差不多,觉得僵局必须得打破才行,终于决定要放下身段。

  帐中。秦沛执笔在一叠信件上比划,一直对诸事不闻不问的许逸轻看一眼他,难得抛下个问句:“我刚来时穿的衣服呢?”

  “扔了。”秦沛又迅速勾上一个圈,头也不抬。

  许逸轻道:“你别骗我,傅先生说我的东西都还在。”

  对面的人终于抬头看一眼:“怎么,你觉得那身破布还能穿不成?”

  许逸轻从榻上站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那傅家堡又是什么地方?”

  一连串的问题和少年凝肃的神情让秦沛觉得,和环境的磨合期差不多,是时候给他个话了。他放下笔,伸手入怀,掏出那支玉簪。白玉滑动的光在宽大的手掌里忽隐忽现,簪头是栩栩如生的双线如意灵芝云纹,淡淡地延伸到簪柄,在消隐处刻着极小的三个阴文小篆:偲王晓。要是不仔细看还真不会发现。

“上等玉州白玉的镂雕发簪,是祁国的工艺,”秦沛抬头,“白昶是你什么人?”

  “你……”许逸轻突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声音也高了一个八度:“这两个字怎么是你能叫的!”

秦沛似乎笑了一下,翘腿:“你以为这是哪里?”语气犀利:“白昶在这里只是最普通的两个字,毫无意义。你都愿意抛弃掉自己的名字,缘何还执着于这两个字?何况,我并不是祁国臣民,没有必要尊敬你的皇帝。”

白晓的脸色更白一分,秦沛看一眼他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刺他:“族类正统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四个字:成王败寇。”他站起来,除去束发,身形都比白晓高了一个头,摇曳的阴影罩住身躯明显单薄的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

这番话兜头而来,一丝没准备,白晓想说什么,却发现脑子里纷乱无端,除了荒乱的兵车人影,再没其他。他肩膀微颤,指节泛青,半晌才找到声音:“叨扰秦少爷多日,我立刻就走。那支玉簪是我唯一随身之物,应该已足够抵清你的收留之恩!”他说完就要拂袖而走,灯光下的脸因强自压抑而显出一抹动人的粉色,让秦沛心里一动。

“慢着。”秦沛换个姿势:“不错,就算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嘴角勾起:“可惜,我还要加上一句,方圆百里内大雪封路,少有人迹,凭你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

白晓的眸子里燃起两簇火焰:“你要怎样?”
   
  这幽幽的火焰更是撩得秦沛眯眼,一个拉扯,让人一跌靠在怀里,凑近他耳边,“能从台华殿的大火里逃出来,你很聪明,猜猜看。”

  于是,秦少爷给了前偲王两个选择:要么给他暖床,要么搬出中帐。许逸轻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傅雪奉命安排他睡的帐篷,条件自然和其他人没得比,虽然榻上铺了绒毯,冷气还是无孔不入。许逸轻每天都僵着脸,好在自小常饮苏合香茶香酒,身上淤青和原本的冻伤也并没有继续恶化。

除去傅雪几个道貌岸然点儿的文人,这马队里为秦沛赶马的护车的死忠部下们大多是军伍出身,都对这多出来的美人儿好奇得很,与秦沛说话时渐渐试探着没正经地狎亵调笑,只要不过分,秦少爷也由着他们意淫。

白晓第一次耳闻这样的调笑时,恨得劈口就喝骂,然而他这金檀玉口和这些野蛮惯了的军爷们怎么能比,每次只会气得自己吐血三升。而造成此局面的关键是——秦少爷很中立地看着,一点帮衬的意思都没有。

事后,傅雪都温言相劝:“许公子,人在屋檐下,你就服个软,给少爷几句好话,何苦这般遭罪?”无论说客怎么言辞恳切,许逸轻都是冷声:“先生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到后来便眼观鼻鼻观心,入定。

于是,傅雪只能摇头。这个是倔性似铁,那个是令出如山,这样拉锯下去,后果还真难说。秦沛行事稳健,自有考虑,怕只怕,这难得的硝烟味儿导致的结果只是一损俱损,挫下这一个下了蒸笼,另一个也跟着陷进去,那时候可真是悔之晚矣。思忖一晌,觉得无论如何该早对少爷做个提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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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傅家堡

  近冰河上游,温度升高几分,密迭的针林夹了水杉白桦,裸露的地面也一日日见多。随着山坡地势,有时还能见到一些动物诸如雪兔和白貂在林间跳跃闪现的身影。此时离傅家堡已经不足四百里,再行一日,积雪褪去,就能看到大片广阔的苔原了。马队到了这里,紧张赶路的气氛稍稍松懈,说笑的声音略多起来。

这天是路程的最后一天,秦沛指挥属下各人把零散的日用器具精简集中,油毡布盖上车面,一一用麻绳捆好加固,裹好车轮,以绕过松软的冻土层。

  就在这当口,许逸轻毫无悬念地病倒。

傅雪照例去帐篷里催人,却见绒毯上被子大开,许逸轻整个上身露在外面,神色迷蒙,上前一摸额头,烫得吓死人。

急急把人抱进中帐,怀里的人轻飘的都摸不到骨头,好像下一刻就要化掉不见。忙活了半天,还是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内热不发,水米不进,整个人如纸片一样毫无生气,队里医术最好的如鸢姑娘也颇觉棘手。

不得已,队伍只好暂时原地驻扎。只是一天功夫,就有好几个进帐来窥视的,都被如鸢呵斥出去。

第二天午后。如鸢端了热的大姜红枣汁进入中帐,不一会儿又跺着脚转出来,正好迎面碰见秦沛,见她神情,问道:“还是喂不进去?”

如鸢神色忧虑,点头:“他空腹一天一夜,强行施治的话,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再拖下去,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掀开帘子,秦沛紧蹙眉尖凝视榻上的睡颜,好久没说话。

见秦沛凝目不语,如鸢忖度几分还是决定说出心里所想:“少爷,许公子虽然性子执拗,到底身子娇气,经不起这般摧折,倒要多点呵护才好。”

秦沛没有回答,顿了一会,接过已经变温的食物含上一口,倾下身捏住榻上人的下颚,覆上干裂发白的唇。

如鸢瞪圆了眼睛,马上硬生生按住嘴。

直到干巴巴刺人的触感变成柔润温软,东西也全踱进了嘴,秦沛还是恋着那两片唇瓣,占尽便宜。他重复先前动作,眼见一碗汤汁由半碗到小半碗,被神奇地喂完。而更神奇的是,榻上的人喉咙里低吟一声,眼皮微动,似有醒转的迹象。

见如鸢傻站在原地,秦沛站起身:“你不是建议我对他多点呵护么?时间不多,明天必须启程上路了。”

如鸢看着玄衣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外,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傅家堡那边都已经做好迎接大少爷的准备,傅雪郑重把纸条系在信鸽腿上,走出帐篷放飞,转头就见秦沛的颀长身形立在风口处,发束凌乱,衣袍猎猎。他拢紧领口,走上前道:“少爷怎么站在这里?我们已有重症病患一名,你要是再受凉,如鸢可真会哭的。”

秦沛转头看他一眼,没动,道:“子卿,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似乎在不顾一切求生,但又并不太懂怎么明哲保身?”

薄云里太阳的影子模糊难辨,傅雪多走一步,也立在风口,雪粒飞掠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他站定,道:“少爷是否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你自打小,也明白在牵惹折堕中求生存之道理,却还是忒地刚直不附。即使后来经历银妃娘娘之事……整个人改变许多,遇有大事,仍然是坚持己见,不顾非议。”他掂量几分,继续道:“许公子气性里的黑白两面,与少爷少时可说异曲同工,要他变成你所希望的样子,并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之事。”

秦沛没有立刻言语,眼里光芒在风声中闪烁不定。

说过这一段,傅雪忽然收起了温文尔雅,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峻,“子卿还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傅雪一般不以字称,这势必是掏心窝子的逆耳之言了,秦沛道:“不必顾忌,子卿请说。”

“玉州之玉质地纯粹,天下闻名,傅雪也为之心折。若少爷不是身在此位,为之轻狂一回也无不可。”傅雪转向秦沛,言语恳切:“但是如今情势,相信您比我更清楚立场轻重。您一直是收放自如的人,我就不多言了。”

秦沛饶有兴味地看傅雪,忽而咧嘴:“说是不多言,句句是刀子戳在我头上,真是用心良苦。你尽可放心,我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也从没有忘记。”

傅雪低头一揖,又恭敬几分:“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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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国的长夜,总是燥冷如冰。远处的寒风从杉林深处钻出,顺着山阴而下,风势凌厉不减。蓝色的雪光里,坳中背风深处的八九顶毡帐,灯火晕染出几朵柔暖橘黄。

秦沛提着装好温酒的皮囊掀开中帐厚厚的帘子,风立刻灌入帐内,帐顶上亦传来呜呜的低鸣,烛光猛然晃了晃,又归于稳定。跪坐在地的男子侧脸如玉,泛出隐隐的珀光,后颈几处粉红色的圆形瘀痕像重叠的花瓣一样贴在肌肤上,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枝红管狼毫,秦沛走近,他便叠了生宣,靠坐一旁。

“怎么不在榻上躺着,别又受寒。”秦沛把皮囊丢在纸上:“趁热喝了。”

许逸轻看他一眼,眼神冷淡防备。秦沛走到塌旁解衣,“你病成这样,我还能逼你做什么。”拍拍身旁:“多休息,对你的病有好处。”

火炭燃烧的噼啪声间杂风鸣,秦沛躺下不多一会儿,身旁便多了微凉的身体和熟悉的淡淡香味。他侧身过去,长臂一伸整个抱住。许逸轻身体一僵,身侧的人却没有更多的动作,这么靠了一阵子,宽阔怀里着实温暖,渐渐困意泛上,不觉就沉睡过去。

第二日。卯时刚过,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秦沛起身,听到傅雪一贯准时的嗓音:“少爷,早饭好了,现在送进来吗?”

他扫一眼蜷在被窝里的人,裹紧靴子,扬声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身旁的人眼睫微跳,猝然醒来。推开身上被仔细掖好的被子,转而起身,面色复杂地瞪他一眼。秦沛好似未觉,用热水擦了脸,大马金刀坐到矮几对面。傅雪在案前摆上鹿奶、麦粥和烙饼,笑道:“中帐还是适合养病,许公子的气色好多了。”

许逸轻对他点头:“多亏傅先生和如鸢姑娘照顾。”

傅雪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秦沛。秦少爷面色如常,只拿起烫手的烙饼递到嘴边,撕下一大块咀嚼,咽下一口鹿奶后对摇头暗叹的傅雪:“吩咐下去,一刻钟后拔营。”

傅雪出去为最后的路程做准备了。秦沛进食完毕,拣起皮囊掂了掂,重量丝毫没减,不禁皱眉:“怎么没喝?”

许逸轻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太难喝。”

秦沛伸手捏住对面尖瘦的下巴:“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孩?我第二次救回你的命,不是拿来让你任性的。”

挣不开束缚,许逸轻回视,秦沛眼里森黑的冷意直刺得他眼珠生疼。他道:“秦少爷还是不用理会我了,这恩情我还不起。”

秦沛停顿了很久,才不紧不慢:“你决意如此吗?”

许逸轻沉默。

秦沛放下手掌,“好,我依你一次。”

炊烟被雪掩埋,汉子们利落收起帐篷吆喝离去,只余了中帐孤零零竖在雪地里。马嘶声渐杳,所有的热气仿若都在突来的安静中被抽离。许逸轻深呼吸几次,空气进入胸腔,冷得发疼。秦沛当真决然,走得头都不回。在这个大致熟识又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人,忽然就有了萧索之意。

远天蒙了一层雾气紫蓝,朝阳几乎是个幻影,方圆百里皑皑一片,不辨路途,近处灌木参差着黑色的枝杈,寒鸦数点,衰草几星,整齐的车辙和马蹄印径直向西北而去,仿佛在暗示他:除了跟上我,你别无选择。久久伫立,他咬着腮帮子:还真是有路可见,无路可走。

  天色实在不好。再站得一会,雾色更重,纷纷向天中扩散。回到帐篷里,一见那张铺了暗纹花罽的矮塌,这几天和那人同塌而卧的记忆般般涌上,这记忆是真实的,却又比梦境更虚幻,这样没法言喻的身份转换逼得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额角一抽一抽作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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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帐外远远传来一声由低到高的长嗥,幽咽绵长。许逸轻掀帘一看,山谷口子上一只灰白色似犬的动物,正隔着几丈距离用金黄的瞳孔幽幽看着这边。他僵直了身子,想起傅雪曾说过,虞国的雪狼,就把巢穴都建在临近冰河的山谷岩洞间。他知道,这只动物,可绝对不是温顺的家犬,想是看他落了单,才得毫不避讳地出现罢了。

他慢慢放下帘子,不一会儿,帐外就响起好几处轻微的树枝折断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数量还不少。

秦沛没有留下任何武器,金属星子都找不到。冷汗不由爬上后背,病愈不久的身体有些发虚。扶住塌沿,许逸轻的眼角余光扫过四周,落到塌边快要燃尽的炭盆。

他拿起桌上的宣纸,只是犹豫一忽,就投入盆里,接着扯住罽子在窜起的火苗中点燃。正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脑袋试探地隔开门帘,他霍地把燃烧的布料一挥,它又退了回去。

然而不妙的是,不久以后,身后支撑毡帐的木架开始嘎嘎呻吟,帐篷一角的黑土被刨开一个洞,迅速探入一只爪子。不多时,其他方向也传来抓挠声响。这些畜生太过于聪明了,它们虽不敢贸然闯入,却都明白,帐篷是许逸轻唯一的倚靠。

安谧的空间里,许逸轻能清楚听到自个儿杂乱无章的心跳——秦沛的话在脑中倏忽而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他不由苦笑——秦少爷,是真洞明残酷二字……人纵知生无可欢,死却永远可惧。

迅速脱下外袍,把皮囊里的冷酒洒上,引燃,微弱的火舌在干冷的空气里声势点点见大,映红了他白皙的脸,心一横,将其裹住身子就冲将出去。

这团火球暂时吓退了狼群,但跑出不多远,帐外的低温很快就扼住了火势,出得山坳,许逸轻已经能听到就在耳边的粗喘,看到身后纵起的白色毛发。

靴底突然被横生出的低枝勾住,许逸轻心底一沉。不料在他跌倒前,利器破空的声音适时响起,身后的狼哀鸣一声滚开老远。

放箭的人提手收起弓弩,策马近前。其它离得近的几匹畜生果断跳跃,想乘机扑上马背。紫骝名马神骏,竟然不忌不移,全心任主人驱使。秦沛劈手前后发狠,用早就藏握的掌中刃划开野兽喉口,几个弹指间,七八只狼倒地抽搐,雪地上很快一片猩红。见状,后方的几只停下了步伐,各怀鬼胎远远观望。

许逸轻还在犹豫,秦沛半挂在马背,厉声道:“把手给我!”

他只得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伸手,一阵天旋地转中,人就被扯上了马背。秦沛有力的手臂扣住他腰际,急促的呼吸贴耳响起,显见刚才人兽搏击的激烈。一拍马臀,紫骝马仰头咴儿一声长嘶,四蹄生风,很快把身后的谷坳渐渐甩远,沿着雪原上的林海撒蹄疾驰。

熟悉的同骑,又确实多了不一样的东西,许逸轻有些不自在地挣一下,声音好像被冻僵了,硬梆梆:“你早就料到有这一出是不是?”

“我说过就依你一次,让你尝尝任性的好处。”秦沛把大氅从背后圈住他的身子,马缰放松,手臂收紧,冷哼:“这是第三次救你了,你说要怎么报答我?”

许逸轻脸色变幻,不说话。

约莫过去一刻钟,林海远远落在身后,吹面的风里有着触摸得到的一丝柔暖,地平线处的远天开敞明亮起来,露出隐约的绝峰连绵。

地面生长才没马蹄的黄褐色苔藓地衣,偶尔有珍珠一样的水泊倒映天际云霭。由于覆雪渐融渐薄渐至不见,一道奇景跨至眼底:整个大地就如退潮的海面般,白浪逶迤而去,浅滩迎面而来,淡蓝高天,浩瀚原野,连成辽远一片。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两人一马,纵情徜徉。

刚历生死一线,又见这样的景象,许逸轻神色恍然,紫骝什么时候停下了都未觉察。

秦沛搀他下了马背,他立于广阔天地,看天际碧云卷舒,耳里能听见,嵌在天地交接处的冰河,泠泠水声如钟磬奔响不绝,慢慢踏出几步,满目的纯净天景,却促成心底遍是失落。

秦沛见他神色有异,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够了,再走十几步,就是沼泽。”

许逸轻倏地惊醒,随着,他勉强一笑,干巴巴诵经般念道:“许逸轻深知自身处境,不会再任性妄为,秦少爷多虑了。”

秦沛一张木板脸:“这样最好。”心底却莫名愉悦,刚才他朝自己伸手的那一刻,这半月来的对抗统统变得不重要了。而在此刻,那种冲破强自抑制的愤慨,丝丝嘲弄神情所展现的姿态,仿佛是在刻意勾引,直让人心里痒得紧。浮光风动,秦沛手已经比脑子更快一步,拥住他就强吻下去。

任他抱着,许逸轻不拒绝,也没有迎合。风有一阵没一阵从沼泽上吹来,清甜水气里带着草殖闷闷的生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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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月花飞

  地形向上发展,冻土连接着万年矗立的坚硬岩石。马蹄得得,沿着河岸长途奔跑的紫骝打个响鼻,在尽头停下。山壁一路连绵到了眼前,如巨斧削切从中一分为二,静水曲折而出,水面宽阔平静,深澈见底,甚至能看到三两游鱼。一线天的谷缝中缓缓划来两条木舟,远远可见立于第一条船头的,即是白衣胜雪的傅先生。

待得人马都上了船,木舟又回溯而上。

流水两岸屹立的岩壁从腰际溶蚀出两线高达几丈的凹洞,洞深最少两三丈,最多处延伸无尽,透着朦胧微光,似乎另有出口。洞里奇迹般生长郁郁葱葱的耐阴灌木,背风处湿润的土壤遍布菌类和野菜的茎芽。舟行沿途,时不时见到无角的牝鹿探头,叼上一口峭壁上的草叶,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一对上许逸轻,便一蹬后腿,窜入湿润的微光深处。

舟过两道设有铁齿水闸的山门,水深见浅。

再有一里水路过后,弃舟登岸,眼前豁然开朗。石乳嶙峋,石苔斑驳。拾阶而上,有石堡立在崖上,将近六七丈高,左边是曲向天空的绝壁;右边临着狭长的深涧,湍流从堡侧被藤蔓遮盖的岩洞穿下涧中,水浪争先恐后撞在岩壁上,冷玉千堆,激起的雾气里有一种清冽怡人的植物芬芳,沁人心脾。

这是冰河的源头之一。这块世外河源,不可不谓是人间胜境,鬼斧神工,许逸轻目不转睛,心神震颤。只在书中得览的“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的胸襟气度,今日终于得以深刻理解——自然之力恢弘无比,几乎凌驾一切人世枯荣之上。

站在卧房窗前,从这里眺望,涧水沿扩开的领地奔腾而去,最终流入冰河河床,蜿蜒过虞国东南,荡气回肠,风雪无阻,进入繁华的姬国,然后于晨昏之间流入层檐迭角,花栏廊下;流入王孙显贵、贩夫走卒。

或许某处高阁上还有吟唱“百尺楼台水接天”的少年,可惜再不是他。

“往者不可谏,有另一段人生,并不是什么坏事。”秦沛不知何时伫在门口, “人总该变换自我之道的保存方式,凭你的资质,不至于想不通这一点。”

许逸轻扭头用眼角睨他一下。这无心一睨风情特别,秦沛的眼光软下来,嘴角甚至噙了丝笑意。他很自然地走过去揽住许逸轻的肩,“走,一起看看这处难得的景致。”

一路上遇到的熟面儿都换了较为正式的装束,见了两人,莫不嬉笑,一名短弁紫袖的高大男子笑道:“人可可的到手了,属下们是不是该恭喜少爷一番?”

许逸轻也惯了这些直来直去的武人,懒得费嘴。秦沛挑眉,“明渊,你胆子越发大了,我早该让如鸢好好整治你。”这话一出,那峻朗男子脸竟然一红,几人立刻哄笑起来。秦沛挥手斥退他们,就见傅雪牵着个瘦弱的娃娃迎面走来。

见了两人,他也是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时间还早,我带小廷去见见如鸢。”秦沛点点头,侧身让过,那娃娃却频频回头,眼光在两人身上绕来绕去,直到拐弯不见。

舟行之间,许逸轻在船头凝然前视,神色专注,白衣在身周罩了层光晕,黑发在水面泛起的风里微扬,有一刹那,秦沛都能看到那一点莲华优钵之光,淡淡从他身上逸出。他都能想象到,如果这种光华去了郢城,对那些个在权势染缸里泡得发臭的人而言,是多大的诱惑。想到如此出世之姿,要绽在崎岖的入世之路上,他甚至有些不舍得起来。

停在崖边的一只青色蝴蝶在碎光斑斓里翩跹起舞,和那点华采堪堪相映,好似要同时飘飞而去。这幅虞国新的四月画卷,如能永远保留……察觉到心里泛上的怜惜,秦沛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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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肴不算丰盛,却清新鲜美,许逸轻一进前堂,在座诸人一致站起来,望他的神色有些迥异,席间的言语也规矩许多,晚饭以后,齐齐消失。能猜到他们是在谋划什么重大事情,还和他有关,究根就底是什么,不得而知。许逸轻独自回房,推开门,涛声依依清越,满室粼然冷光。朦胧的灯柱下,榻上整整齐齐摆着一件朱红色的衣服。

  裂了的地方都细密补好,由于破损的面积太大,还整个用金线压边,缠绣上了祁国才有的紫色玉蝉花。许逸轻盯了半天,却没往身上穿的意思。脑中浮现秦沛有冷酷薄唇的脸。

正在沉思,一把稚嫩的童音在门口响起:“喂,哥哥在发什么呆呀?”就见下午傅雪拉住的那娃娃四根小小的手指扳在门扇上。他只伸进半边身子,脸颊有些凹陷泛黄,越发显得大眼睛水灵灵地,直盯着许逸轻的脸,之后笑嘻嘻解释:“我一直住在这里,美人哥哥是第一次来,自然没见过。”

  许逸轻蹙眉。

  “我叫小廷,哥哥你叫什么?”娃娃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自来熟地关上门蹦进来,坐到榻上仰头看许逸轻。

  许逸轻观他脸色,这娃娃恐怕有内腑之症,还病得不轻。心头有些恻隐,遂开口说了名字。

  小廷歪头观察许逸轻,“原来是许逸轻许哥哥。”他露齿一笑,转头就摸床上的衣服,打开来四处瞧,“好漂亮的衣服,上面还有绣花儿,以前从来没见呢……许哥哥可以让我穿穿看吗?”许逸轻睨小鬼一眼,并没反对。小廷于是兴高采烈,套上了衣服,像只聒噪的麻雀,他拿捏作势摇头晃脑,明显宽大许多的襟袖在小身板儿上十分滑稽。

他姿势并不是没有章法的,剔透的长相和亲人的本事,也绝非一般人家能教养得出来。可惜没个支撑的好身骨……也是坎坷寂寥,命运不由人。许逸轻不知为何,心底里就对这小鬼亲近起来。

  秦沛推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许逸轻蹲在红衣娃娃身旁,描述着王服上紫色花儿开放时,长阳满城里争相于水边采摘,遍插于室的美丽景色,荡漾的水光中,他竟有了良人归家的错觉。

  许逸轻声音蓦地停了。小廷亮晶晶的眸子一转,“秦沛哥哥来了!”红云飞奔腾空,扑了门边人一个满怀。短短小小的手指指着站起来的许逸轻:“这个美人哥哥是不是秦沛哥哥的媳妇儿啊?”许逸轻闻言不及防地一呛,秦沛点点小廷的鼻头,“别淘气,这位哥哥是傅家堡的客人。”

  “不是那就好了。”小廷从秦沛怀里跳下,“许哥哥,等小廷长大,一定要娶你!”说完做个鬼脸,像条泥鳅一样从门缝里缩了出去,走廊里还传来阵阵清脆如铃的笑声。

室内气氛有些异样,两人无话。半晌,秦沛好像才记起小廷穿的是朱红的王服,道:“我去把你的衣服拿回来。”

“不用。”波光在许逸轻的睫毛上流过,“我已经不需要了。”

秦沛沉默了一会儿,掩上房门,走至窗前:“这正朱之色,也不算配不上小廷。”他把手搭在窗台上,摸了一袖子溅上来的水沫,“他是姬国的太子,“顿了一字,”我的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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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逸轻表情并不意外,只是伫在原处,等他说下去。

“小廷自胎里带来怪病,精神不足,还间歇咯血。仔细调养仍不见起色。皇上钦授密旨于工造府,由我负责选址兴建傅家堡。他四岁就秘密来到虞国。傅雪每年都去姬国呈报他的近况,他所需的各种食品药材,都由我亲自押送。然而,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储君缺位,只是迟早之事。”秦沛走近了些:“我不能等皇后来抓我的小辫子。郢城的眼睛都盯着这里,我需要有个人分散他们的注意。”

  偏头避开迎面灼灼的目光,许逸轻转身走到塌边坐下,虽然早有预料,还是隐隐有些心凉。秦沛的脸在水光里忽明忽暗,忽的俯身贴近许逸轻,“你没什么要说的么?”

  用手掌斜撑住身子,许逸轻扬首,眼光幽暗:“说什么?说多谢殿下让我跻身姬国权层,与你同进同退?还是要对殿下的抬爱,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秦沛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接着低头单手捧住眼前的脸,手指带上了三分力道,“你还有别的选择?要说白昶那般荒淫之君,有你这样贞烈的儿子,恐怕不见得有人会信。”

打蛇要打七寸,说人要揭疮疤,这句话效果很不错,至少许逸轻被刺一般迅速垂下眸子,声音都带上了血泪味道:“好……好。许逸轻多谢殿下救命及知遇之恩……殿下想要什么,我不吝不惜全力配合。”说到这里干脆闭了眼睛,“不过今天,我累了。”

  秦沛的唇停在他脸前,最终还是没有强倾下去,只深深看他一眼,开门离去。

  许逸轻倒在榻上,脸颊一阵阵隐痛。直勾勾望着天顶,忽然大笑出声,笑得眼里有东西流下,沁入发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处都当作天涯。富贵荣华一朝改,就此沉沦又如何。世事人情,总要压垮一个人所有骄傲,留下一点残存的自在人心,在身体深处腐烂。

之后的两日,小廷一直围着许逸轻打转。许逸轻待这娃娃和颜悦色,追打嬉戏讲故事,耐性十足,不知情的人,恐怕要认为这才是亲兄弟一对,反而是秦沛这几年如一日照顾人的亲大哥被冷落到一旁。不过,秦少爷表面上好像也没多少在意。

几日后的清晨,这个瘦弱得眼睛忽闪忽闪大得过分、还聒噪得像麻雀一样的小廷,像他无端端闯入一样,就猝不及防地去了。这几日的欢笑,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睡得很沉,沉得连呼吸都让人感受不到。许逸轻亲自为他整理好朱色的王服,抱他入了冰棺,一丝不苟抚净稚嫩的眼眉。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也像是随着躺入埋葬了。

运送太子秦廷灵枢回姬国的日子定下,就在三天之后。

秦沛一直和几个同来的男子呆在西南角的屋子秘密议事,难得见到人影。许逸轻午后都立在涧边远望,水天相接处由碧云变成红霭,白袍的下摆被飞溅上来的水星染成湿透的浅灰色,人却一动不动。

天色快要入暮,石壁都反射出一种淡紫的微光。如鸢把肥嫩的藜蒿割下,放在背后篓子里,又起身担忧地瞟一眼远处像要溶入暮色的人:“这样每天站着沾水,身子可又该熬坏了。”傅雪轻轻抚摸凑过来的小鹿,摇摇头:“不,你没有看出来么,他已经没有当初那么脆弱。”

“……殿下有什么打算,留下他?”

傅雪微微一笑,“如鸢,你说说,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如鸢仰头思索一会儿,才道:“细腻的长相,惊人的执念……身上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僻之气,这倒和少爷有少许相似。”

傅雪点头:“他还年少,加之出身教养缘故,所以耻于利用自己来达到目的,”他拍了拍小鹿的背脊,送它归群。“然而这样难得的璞玉,对于少爷是再好不过的助力,他怎么可能放过。”

如鸢樱口微张,吃了一惊,“少爷要带他回姬国?!”

傅雪道:“不是任何人带他回姬国,是他必须去姬国。”

暮霭沉沉,冰河上腾起蒸发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山谷。远近胜景的影子被暮雾藏得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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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凭栏长夜

  半年以后。姬国都城郢城。

  大皇子府前,停了两辆漆金雕凤的锦盖华车,闻听门从来报,秦沛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亲自出门迎接。前方车里雍容妇人刚被轻扶着下了地,就抬头仔细打量,之后疼惜地重复着:“哎……这孩子,瘦了,瘦多了。”

“是母后太久不见儿臣了。”秦沛扶人上了台阶,才对后方的美艳妇人颔首:“母妃。”妇人点头算是还礼,不远不近跟着,神色漠然。

  “前一次见你,是一年前的事了吧?唉,这短短的时间里,竟然人事全非。廷儿……廷儿的大丧刚刚办完,”说到亲生儿子,皇后有些哽咽。“你这又急着要走,鞍马劳顿的,让哀家怎么能放心?”

廊榭迂回,花木扶疏,退去随从宫人,她在前苑凉亭里坐下来,“哀家和你父皇商量,让你在府上歇一阵子,这几年为了朝廷巨细东奔西走,半点不停,也实在是累坏了。你觉得呢?”皇后的语气不轻不重,眼神的诚恳中掺杂难尽的深意。

秦沛垂头,恭敬道:“母后,勘挖运河的几个郡县风景秀丽,儿臣想去那边散散心。”

银妃立在一边不置一词,皇后沉吟一会,颔首:“这样也好。”

又象征地寒暄几句,皇后回宫以后,钦命批下,大皇子代君巡边的差事换成了运河工事指挥使。第二天就要动身,不得耽搁。秦沛接到圣旨的夜晚,傅雪到了府上。遣了下人,两人在书房内室低声商谈。

  “后宫里就等着秦廷的死让郢城容我不得,父皇没有在朝上让我下不了台,总算还顾及父子情面。这时候留在郢城,反而坏事。”秦沛道:“我一离开,你和明渊几个,恐怕会受到监视,近段时间先不要动,等风声过后再说。”

傅雪来回踱步几圈,抬头道:“储君之位悬空,陛下的病时好时坏,三皇子、七皇子都是风头正劲,情势攸忽万变,我们必须提前做准备才行。”

“七弟不足为虑,三弟和我算是势均力敌。我担心的是那些亲王外戚。”秦沛侧手支颐:“他们就等着我动一发引全身,然后再乱搅一把浑汤,自己扶植一个称王称帝。”

  傅雪看着微响的一朵灯花,一会儿才道:“说到搅浑汤,殿下可有一把最好的勺子。”

  短短一句落音,秦沛却沉默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庭中昏暗的夜色,不予回答。见状傅雪心底一沉,正色道:“殿下,都到了这种时候,万不能踟蹰。”此时,墙角的苏合燃尽最后一缕,熄了烟雾。秦沛转身正视傅雪:“好,只是子卿,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帮我保全他。”

傅雪一怔,随即低头一揖,“傅雪尽力而为。”他不再看秦沛,转身打开门闩,道:“许公子,请进吧。”

少顷,一袭秀逸修长的白衣进入眼帘,比起初次见面,许逸轻清减了些,神色也有些不同,只是淡漠的表情下,还是秦沛一刻不曾忘过的脸。

傅雪很识相:“我先退下了。”手轻声带上了门。

秦沛走过去抬起许逸轻的下巴,迎视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到的郢城?”许逸轻淡淡:“比殿下晚十天。”放松手指,秦沛的眸光流转不定,“傅大人倒是把你藏得好。”他拉住许逸轻的手:“刚才我与傅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若是不愿,我明天带你一起离开。”

  “我怎会不愿?”许逸轻微微一笑,手掌里微温还凉,“我曾说过,殿下想要什么,许逸轻不吝不惜全力配合。”白衣少年的目光有些看不到底,秦沛隐隐就不悦起来。他抬手搂住他的腰身揽近,两人的间隙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呼吸。他哑声道:“你不知道我要什么,你也不知道你今后要面对的是什么。”

  许逸轻什么都不说,注视他片刻,微启双唇,偏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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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沛立刻反客为主回吻过去,唇齿间是花瓣一样香气,蛋白一样触感,绵软得让人想吸吞下去。几次三番地深吮浅尝,直到怀里的人脸颊嫣红,无意识发出一个低低的鼻音,他的耳边像是轰然炸开了一朵烟花,从未有过的欲潮翻涌而上。为这陌生的失控感而一惊,秦沛迅速迫自己停下动作。

  许逸轻得了喘息的空隙,低头伏在他胸膛,努力平息那股呼吸不顺的眩晕感。两人保持这个姿势,好半晌没有动弹。

屋外万籁俱空,天街如水,屋里,烛光下贴合的影子细长而温暖。秦沛蓦地低下头,埋在散出微苦香味的颈窝里,半晌才传出模糊的声音:“等我回来。”

许逸轻看着角落里的青玉香炉,不语。

  光阴如箭,转眼三个月后,又是秋末瑟杀的天气。连接冰河与姬国东南诸府的运河工事已经进入稳定的正轨。将近百天的时间里,秦沛暗中转徙各地督办堤防,还是累得脚不沾地。河山广阔,煌罗万象,民生官弊,三教九流,各样的春月秋风、世态炎凉。浩大宏愿背面的琐碎纷乱活生生展现在眼前的时候,百千滋味又有不同。

这日深夜,接到都城的密报,他对傅雪的请示用暗语做出批示,看到信末,有一句:“素色生香满庭,京城秋景甚好。勿念。”笔尖顿住好一会儿,才封上信件,遣回信使。

中庭白树,冷月无声,秦沛在院子里站立,从怀中掏出那支白玉发簪。晶莹剔透的字体古拙地附在上面,轻轻抚摸,好像就能触到它的主人凉凉的背影。想到他会怎样与郢城的那些王储巨室周旋,秦沛眉头一耸,捏紧了手掌。

此时在灯下醉眼朦胧的许逸轻,心神无由的一清。

琉璃百花盏,夜光水晶杯,盛着珍馐百味、甜辛冷盘。铺着金色细密云纹织锦的堂中,一男一女两名幼童正在表演赤裸裸的交媾,淫声浪语、品笑叫好响遍杯碟枕藉的酒宴。觥筹交错间,各式各样的嘴脸,垂涎有之,试探有之,虚伪做作不一而足,让他感觉难抑的厌烦。于是假借醉意,退到廊上透气。

凭栏而立,四顾望去,不光是福王的宅邸,这皇廷大都里四处都是烟红柳绿,笙箫迭起。恍惚之间,总有还在旧国的错觉。不过……也仅止于错觉。姬国的几股势力,比那时的祁国,也是错综复杂多了。一样的是,暗流越是剑拔弩张,表面上越是如履薄冰,粉饰太平。要挑开这层太平纱笼,要费些胆大心细的针线功夫。

和傅雪合议之后,他“随意”结识了七皇子秦佑,进而“投”在帐下,三皇子秦卞和福王秦钊掌握着都城二分之一的军备,秦佑力量居弱,他剖析利弊,劝秦佑尽可能找机会对立这两股最强大的势力。只是秦佑其人性情多疑反复,并没有立刻答应。他之前一直在七皇子府做一些单调无要的文书工作,在差不多把外府里有几棵草都摸清之后,终于等来了这次的巨头之宴。

“秋寒了,许先生怎么还站在廊上吹冷风呢?”掀起珠帘,福王壮硕的身体侧倚在红木门樘上,言辞还是客气,狭长的眼里却掩不住露骨的欲望。

许逸轻太熟悉这种搭讪的含义了,他行了个礼:“许逸轻见过福王殿下。无他,只是秋燥,室内气闷而已,在开敞一些的空间会舒服些。”他笑道:“在下听说……三殿下府上筑有一道春风廊,全用玉石砌成,冰肌玉骨,玲珑剔透,廊上熏暖阵阵,还悬挂各式繁复风灯,合该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王爷可有幸得见?”

福王的小眼睛厉光一闪,“秦卞的一条回廊算什么,难道本王的这座麒麟堂还比不上?”

“王爷误会了,在下只是那么一提。”许逸轻拱手,“两处各有千秋,硬要相比,就失了雅兴。”点到即止,便要进门。

福王挡住他去路,整个身子趁势压近:“七皇侄已经先回了,允了白先生今晚就宿在我福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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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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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逸轻微诧,想到七皇子阴鸷的眼睛,镇定心神,心道,这人风向也转得太快。

孤立一方,势必连横另一方,秦佑决心孤注一掷是迟早的事。把他当成示好丢给福王也是理所当然,他这“忠心”的幕僚,自当尽一切代价供主驱使。鞋不湿不知水深,搅混水的代价,多少得付点儿。

堂内隐约传出一阵喝彩,下方高吟不止的少女换成了清瘦媚人的少年,两具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交缠如蛇,在灯光下泛出鱼肚子一样刺人的光来。

福王的肥爪子搭上许逸轻纤瘦的肩膀,一手猴急就要扯他衣襟,许逸轻顺势往后一倒,破开水晶帘子,不防没有倒在地毯上,却被一双手臂齐齐接住。悠然的声音隔空传来:“王叔,席上可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主人来行酒,您却躲在这里风流,是何道理?”

福王眼睛还停在许逸轻身上,重重哼一声:“皇侄,你这是故意坏我好事。”

许逸轻起身行礼,秦卞微醉的桃花眼在他身上逡巡几回,道:“许先生,既然你那么中意敝府的春风廊,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去见一见,怎样?”

许逸轻还未说话,福王半边眉毛一挑:“好皇侄,你七弟已经答应他宿在我府上了。”

秦卞执扇在胸,悠哉道:“七弟只说让许先生留下,可没说留在谁府上。”

听着叔侄两人的相争言辞,许逸轻笑道:“不如殿下们都替在下立个身价,价高者得。”

两人一怔,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随后,福王大笑,“美人儿,翡翠玛瑙,狐腋芝草,本王什么都不缺,你只管开口就是。”秦卞背起手,思忖一会,望向许逸轻,神情难得的认真:“如此,秦卞愿倾其所有,包括身家性命。”

福王的脸色立刻有些丰富多彩。

许逸轻当初看过傅雪给的资料,兼明观细察,秦卞的声势,其实不低于秦沛。但是在兄弟之中,他不热衷党争,又不放弃运筹,倒是深谙中庸之术的高手。如今难得他有意相护,他也乐得抓住机会就坡下驴。“三殿下此话可当真?”他背靠廊柱露出笑容,眼眉一扫清冷,流转生辉。淡淡的苏合香味仿佛都浓烈起来,徒增少年身姿的柔媚,朗月华灯相映之下,明明是白衣素手,却刹那间春风更醉,艳若桃李。这样的丰姿秀葩,郢城里仅此一枝,遑不多让。

秦卞一怔,福王那边,恨不得眼珠子和口水都要滚到一块儿。

三皇子突然手扶扇骨轻笑一声,眼神熠熠:“许公子,我秦卞从来一诺千金。”

  傅都御使大人这几天闲得很,也不见下面有什么重大的弹劾发言,表面上是乐得享受难得的宁静,暗地里却忙的不可开交。昨天明渊的右军衙门有人暗访,说三皇子麾下回京述职的卫所屯军一行被福王正在巡城的卫营士兵刁难,几乎大干一架,福王大怒,甚而调集亲卫围住了三皇子府上,此事惊动皇上,罢了两人三月兵权,禁足半月以思反省。郢城里惶惑的气氛又增加了不少。

沉吟一会,傅雪踱到廊上望望天色,心道:很快就要下雨了。

  将近岁末,淫雨霏霏。缠绵病榻的皇帝突地降旨,召大皇子回郢,继储君之位。闻听此讯,七皇子秦佑连夜举兵包围了皇宫,而各王救驾的亲卫部队被明将军事先授命的左右军阻在城外。秦卞却迟迟没有露面,规矩得忒不正常。等到虎贲军擒下秦佑、各王退回府上或封地后,明渊送信回来:少爷无恙,速返。

  第二日就是除夕,傅雪在御史府的花厅再见到许逸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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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身躯更显单薄,神情却与以往完全不一样了——仿如几月之间,雨季让溪流急湍漾成了江河深静,这种静态比压逼的气势还要令人动容。他一言不发,只把手中的红绸包裹递给傅雪。傅雪打开一看,是三页写满名字的纸,其中一张用朱漆点了三点,一张点了七点,另外一张是密密麻麻的直线连着百余方框,其中树大根深的纵横关系,连傅雪都触目惊心。

  许逸轻声音轻缓:“傅大人,我力尽于此,只愿换取一个条件。”

傅雪郑重地收起包裹,道:“许公子请讲。”

许逸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过:“请傅大人转交殿下,就说,许逸轻就此别过。”

  等到白衣渺渺,人去香消,傅雪拿着这封写着“秦沛亲启”的信,枯站半晌,才长叹一声:“许逸轻啊……许逸轻。”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除旧迎新,各家团圆,风云刚刚散尽的郢城上下灯火交映,喜气洋洋。许逸轻独自伫在街头巷口,看着大皇子府前一双旋转的灯笼,几个月的绪念徘徊,风雨辗转,化成心中的宁静冷清。经过这段时间后,他不知道,对秦沛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了。说是恨,好像已没有太过坚定的理由,说是不恨,却又有些莫名的难以释怀。不一会儿,肩头罩上一件貂皮披风,身后的人道:“皇兄要两天后才到呢,该回去了。”

  大年初二,寅时末,天还黑沉。秦沛风尘仆仆,紫骝马还没刹住马蹄,他已经跳下地来,大氅丢给如鸢,对来接应的傅雪道:“让许逸轻来见我。”傅雪拱手笑笑:“许公子说,待殿下储君礼成后才来见。”秦沛顿住脚步,回身,盯紧傅雪:“让他现在就来。”

  “那样的身子骨儿,一直东奔西走,殿下总要让人歇几天罢?”傅雪缓缓:“许公子只是有些累罢了。”

  秦沛看他一眼,不再坚持,只快步进府,对如鸢道:“准备热水,我要更衣沐浴,散朝之后进宫。”

  一切顺理成章。皇帝下诏,择吉日,接册宝,谢皇后,谒宗庙,之后太子搬出皇子府,入住东宫。一系列繁琐的仪节尘埃落定,就到了二月初。

  在中宫朝谢之时,皇后的目光复杂无端,注视阶前人好一晌,才露出慈目笑颜,道:“朝中各位大人对你的风评水涨船高,卞儿也曾经在哀家面前对你极力夸赞,太子兄友弟恭,深孚众望,实是贤德之君,皇上和哀家总算是放下心了。”

  秦沛行跪礼,“秦沛定不负母后、三弟和众位大臣的重望。”

在这之后,群臣私访,内廷问安,暗里还要安顿旧属谋策事宜,终于太子能清闲一日,已经是二月十二的花朝节。街里坊间,观景赏花;阁中苑里,吟诗作赋,端的是百花诞辰春日暖。

秦沛轻从简装拜访傅御史府上,傅雪来相迎,引微服贵客到府中,穿过园里几处白梅暗香,海棠新芽,两人站在八角凉亭里。御史大人从怀里掏出一秦信,默默递给太子殿下。秦沛打开纸张,笔迹依然清瘦,却率真不再,多了细微的圆润,只有短短十六个字:芄兰琼琚,摧眉折还,各为其膺,不与不欠。

  傅雪把红绸包裹奉上,道:“这是许公子最后留给殿下的。”秦沛并不打开,只望着园中恻恻春意,把四句话再看一遍,不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不把人留下来?”傅雪跪下道:“臣已尽力而为,人得保全,然而去留由心。”

  秦沛就恼怒起来,拎起傅雪的襟领,“自我十二岁起,你辅弼十年,看着我长大,从没藏掖半分,如今犯得上瞒我这许久!”傅雪的目光深沉难测,说道:“不错,子卿二九岁上进的御史台,择随殿下之后,也从没见殿下对任何人如此执着,何况还是这般来历不清的人物。这对一个未来的帝王而言,太过危险。”

  秦沛更怒,把人推在地上就猝然压上去,恶狠狠:“我对你可是执着十年了!”傅雪一愣,也不挣扎,只神色认真说道:“陛下要臣的身子,臣可以从命。只是事忠与宠佞往往一毫之隔,还请节欲。”

  傅御史的语气极其无私,态度极其坦然,秦沛的怒气立刻萎了,无力起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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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水风纷落

  四月,姬国皇帝薨逝。太子登位,仍沿袭先帝崇清年号,大赦天下,祁国、漓国等邻国纷纷遣使来贺。诸兄弟一一封王开赴封地,永王秦卞自请往越州的落坞小镇,恩准。云淡风轻过午天,马车驶出郢都城门,秦卞笑着对车里的人说:“皇上若知道你和我私奔,我这永王真就只等着永垂不朽了。”

许逸轻放下书卷:“我现在就让殿下不朽如何?”

秦卞色迷迷:“怎个不朽法?”

“昔年祁国暴君白昶曾活剖美人,置香料于腹中,求尸身不朽之道,永王殿下或想一试?”

秦卞闻言作惊恐状扶住厢壁,道:“轻卿,你这哪里是要我不朽,谋杀亲夫还差不多。”

“轻卿?”许逸轻浅笑执起书,“好,亲夫是么?我便杀了又怎样?”

秦卞揉头,龇牙咧嘴:“唉唉,看来这蛇蝎美人是真招不得。”

  南国五月,草长莺飞。落坞镇地如其名,处处水榭船坞,风景清丽别致,再加上少有天灾人祸,民俗纯净,气候怡人,永王殿下偕侣伐木,临湖而居,真是颇得渔樵之乐,山水之情。

到了五月初五这天,秦卞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转到隔壁,被褥整齐,而“秦夫人”已经不见人影。慢悠悠走到露台上一瞧,许逸轻薄衫扎在腰上,裤腿挽起,正在摘采水边一簇宽大的菰叶。

他微眯眼睛,看水光潋滟里许逸轻心无旁骛的脸庞,绿叶掩映着藕色的手臂和小腿,好似蒹葭生于碧云深处。心底不由慨叹:这样的人,怎么会就巧巧落在秦沛手中?

  两人食宿所需一般都有专人定时打理,许逸轻难得主动下厨,秦卞坚持跟前跟后打下手。粽子包得实在叫一个难看,好在汤锅里传出的香味是正宗的,晶莹粘滑的糯米混着肉香和菰叶的清香,惹得秦卞食指大动:“轻卿,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我秦卞娶了你,那真是无上的福气……”后面的话,全没在鼓起的腮帮子里。

许逸轻难得没当场给他个爆栗,咀嚼几下,道:“在我长大的地方,每年的这天,娘亲都会做这种食物,然后拉着我去赠给兄长们。虽然知道他们并不稀罕,她还是每年都要坚持……”

他突然住了口。

此时秦卞却拍案而起,让他一愣,“好,我们去串门子,送亲友!”

于是,附近的农户们都在这天得到了一对陌生兄弟送的粽子。热情的姑娘家还邀请两人留下做客,推辞了几家,最后拗不过这家主人热情,索性大大方方登堂入室。

阡陌之上,篱墙之内,都是淳朴的渔民。院子里晾晒着时蔬野菜,墙边靠着蓑衣耙犁,茅屋檐下几束半风干的鱼块和红白相间的辣椒,当家的男人脸上遍是风霜留下的痕迹,笑容却灿烂而满足。几样菜色摆上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花样,秦卞却大赞好吃,还一一问这个是什么做的,那个是来自哪里,把一对夫妇逗得眉花眼笑,一顿饭下来,赢得一致的绝佳印象。

许逸轻言语不多,吃得也少,自然得到女主人母性光辉的照耀,对他格外关注。“这位弟弟,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许逸轻一愣,“……不是,我很喜欢。”

女主人咧开嘴,“那就是客气了,和你哥哥比起来,你这身子骨可是太薄了点儿,想要以后正经成家继后,不要挑食才好啊。”说着夹起鱼肉放在许逸轻跟前的碗里。

许逸轻反而有些无措,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女主人看这反应乐得花枝乱颤,直说这孩子害羞得可爱。把许逸轻的脸弄得更红了。连秦卞都忍不住揶揄地哈哈大笑。

饭后,秦卞兴致勃勃和男主人出门进行实地捕鱼活动,留下许逸轻和女主人在院子里补渔网,搓灯绳,以及做一些不费力的杂活。

灯心草在落坞镇遍地都是,用它做的绳,手指粗细,搓得细密紧实,供给大户人家,一文钱有两丈;而各户都有的新鲜活鱼,一文钱有好几条;这边厢市价上,黍米一钱半一斗,官盐三钱一斤,好的布匹和铁器价格更是只高不低……许逸轻边听真实的民生,边看女主人手脚麻利地忙活,起初的不自在全都放下,忍不住道:“你们不辞辛苦,得来的报酬却微薄有限,这样生活,总是有些不公。”

女主人笑出声来,手却不停,“早看出来你们兄弟不是平常人,想来也总有处说得上话。我们普通百姓可不图那些虚的,辛苦能换来报酬,已经是天大的公平。”她的声音不宛转,却恬淡安宁,“人这一辈子啊,生不带来死不随去,不必太多计较,只要有一个能付终身的人,一起实实在在平平安安,就是福分。”

这样的话微微摇动深植心中的冰石之念,许逸轻不由走了会儿神。下一刻,脑中莫名涌起挥之不去的一抹怅然,和那人的般般记忆,统统都涌将上来。那人总是强硬得不顾他感受的吻,此时仿佛又印在唇上,像烙印一样挥之不去。他捂住胸口,五味杂陈,不由得苦笑: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这寻常在心里不知怎么的就酝酿得变了质,却还不如当时的那轮明月,跟着葬在了傅家堡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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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水足饭饱,秦卞惬意地窝在竹椅上,看许逸轻给每天都来蹭饭的鸟儿喂食。每当这个时候,许逸轻的神色就变得柔软,有时还会茫茫然不知所想。永王殿下今天心情格外好些,所以很大方地说了句立刻后悔的话:“既然心有挂念,不妨回去看看。”

  无论他说什么,以往的许逸轻绝不理会,收拾匾子进屋,今天却半天没动,不一会道:“半个月以后,我一定回来。”

  夏至后,正是分龙节“锁龙门”,各地降雨充沛,运河水涨流急,逆水行舟,许逸轻比预计晚了几天到达郢城。缓步走在郢城的大街上,正是雨后,空气清明;市肆喧哗,檐楼栉比,行人衣着整洁,面带笑意,一片盛世太平景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许了秦卞承诺以后,他不应该对这里还有留恋。他对自己说:或许只是想念和长阳城相似的那种帝京繁华而已。

盛世荣光,必然来于明君,这个王朝是新生的朝阳,在王座上那人的执掌里焕出曜曜光华。他对自己说:他得其所哉,自己也该尽享此后的自由。何况,身后已有归人,还何苦再强求?

许逸轻漠漠站在人群之中,望了远处王宫的剪影很久,才独自离去。

而在暗处,还有一个人正一闪不闪注视着他。末了,才对身旁人道:“你确定是他?”他身旁老官儿连连点头:“不错,的确姓许,昔日时见出入几位皇子府上,正是他。”

“好。”那人道:“你继续留在郢城,一有动静,马上让人送信往长阳,向我报告。”

“爷,您这么做到底是……”

男人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髭:“你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长。去吧。”

  秋高气爽,冬水成冰,转眼又是雨芽浸润的春季。离水居山以后,时辰变化不明显,山气又清爽宜人,许逸轻嗜起阅读。秦卞拿来的各种书籍他都来者不拒,往往一看就是彻夜连晓,秦卞由着他,只是每隔几天都把书籍没收一遍,等人愿意休息才还回来。

同居时间一久,许逸轻对永王殿下的态度缓和许多,冷面以外多了几回笑嗔,山中日月长,王孙不思归,这小俩口的日子真是风生水起,羡煞神仙。

  初夏的清晨,许逸轻照例侍弄完院子里结了骨朵的牡丹,在竹窗前铺下宣纸,想拾掇拾掇丢掉已久的画意笔随。煦风暖阳,花移影动,撑头细细磨着砚中墨香,就觉得眼皮沉重似铅,支持不住,咕咚一声碰翻了竹凳子,瞬间掉入黑甜乡。

  永王殿下一进门,手上的生食菜蔬立马全扔在地上,掐住人中,用净水擦拭许逸轻额头和胸口的冷汗,一会过后,许逸轻长出一口气,终于幽幽醒转。

  秦卞抱起轻盈得过分的人放在竹床上,定定凝视苍白的脸,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悠然日子恐怕要差不多了。强要来固守一处花鸟清风的天仙日子虽好,却迟早要把人的活气都磨得干净透底。

  秦卞不知从哪里请来了郎中。郎中察色观脉,抚须沉吟,“公子的身体无甚大碍,只是肝气不调,气血受阻,可有何郁结于心之事?我给你开一些养气疗神的药罢。”

许逸轻拦住他:“多谢大夫,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秦卞握住他的手,对郎中:“那就劳烦先生。”

许逸轻皱眉:“秦卞!”

秦卞执起许逸轻的手放在胸前,“你第一次这么不避讳地叫我名字,”接着凑到脸前含情脉脉微笑:“如果你答应今晚同寝,我会更高兴的。” 许逸轻挣开,怒道:“要同寝你自己同去,别打我主意!”秦卞受伤状:“总让人看得见吃不着,轻卿,你这是变相虐夫啊。”

忽然“扑”一声轻响,两人转头,老郎中拣起滚落在地的笔,咳嗽一声,“不错,这个……合理房事有利于疏经解气,总是没有,对身体也不好。”

那药许逸轻并不喝,秦卞就悄悄放在菜里。过了些日子,许逸轻的睡眠稳定许多,夜晚也睡得沉了,似乎是什么响动都吵不醒一般。

  八月初五,黎明时分。窗外桂花浓香正盛,秦卞收笔缄信。出门前,他走到床前轻轻捋顺许逸轻额前的发丝,把他半开的衣襟拉拉好。信有两封,都是送往郢城,一封是着亲卫快马加鞭,送到福王府上;一封是三日后上落坞镇属越州知州衙门,八百里加急呈送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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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城之夜,月明如水,星斗阑干。揉揉太阳穴,秦沛把最后一纸奏疏扔在案上。

最近睡得很不安稳,只因一躺下,许逸轻独自站在郢城街头的梦境,就伴着苏合香微辛的味道遁入,每天都深刻得像是前一刹。习惯性地从怀中取出带着体温的玉簪,簪柄上的字已被指头的薄茧磨得光亮而圆润。想到那幽然的十六个字,心中总有歉疚,对一个帝王而言多余的歉疚。

  有生以来,唯一一人能让他这样不可说,不敢触,只偶尔能放纵一次的想。

秦沛正在发怔,就闻内殿外的亲卫报:“陛下,有永王殿下密函。说是十万火急。”秦沛有些诧异,秦卞的急函?这一向不按理押宝的三弟又要做什么?难道……他心头猛一跳,沉声道:“拿上来。”

  许逸轻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觉得温热的东西在脸上移动,痒痒的。他下意识就挥手过去,咕哝一句:“秦卞,别吵。”没料想手腕被紧紧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他努力撑开眼皮,视线清晰以后才发现,床前的人锦衣金冠,虎躯壮硕,哪里是什么永王殿下。

见他睁眼,手掌抽离,“终于醒了,啧啧,”高硕的身躯俯身坐到锦被上,笑声让许逸轻觉空气都稀薄了一倍:“一年多不见,许先生越发如玉如英了。”

  秦钊?怎的是他?许逸轻偏头看去,屋中摆设无花无竹,极尽奢华,应是福王府无疑。自己怎会在这里?福王捧正他脸,露出急色本性:“你这妖精,从那晚起就让人念念不忘,生生折腾本王到今天……”

许逸轻扫开他的狼爪子:“秦卞呢?”

  “找他作甚?”秦钊干脆整个人钻进被子上下其手,“姓秦的为达目的都能六亲不认,他已经以十万两金将你卖给本王了。”许逸轻忍着那双手在身上乱掐的恶心感:“福王殿下真是舍得。”秦钊挑开本来就系得不紧的腰带,笑得横肉泛起:“不……你值得起这价钱……”手伸到少年纤细而光洁的腰间,他语气越发的荡漾:“你肯如对秦卞那样对本王笑一笑,本王愿再为你修上十几座春风廊,我们日日在廊上快活。”

  正在福王爷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屋外传来凉飕飕一句:“皇叔原来有这般大的家业,朕的手头一时都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真是令人艳羡。”话音刚落,红漆梨木雕花的门被狠狠踹开,秦沛身着玄色纹金蛇的袍子,看到雕文垂花床上的许逸轻,眼里的冷意如虞国万年冰雪,滚滚熔岩一闪一现。

  秦钊头一蒙,一时不太清楚状况:“皇……皇上?”

  秦沛看也不看他,眼光全在床上,“皇叔先去大理寺坐一坐,茶还热。”一扬手,身后京卫营中军兵卫一拥而入,把福王“请”了出去。拉拉杂杂的脚步过后,房门掩上,随后他走到床边立定。

许逸轻就是闭上眼睛,都能觉到沉重异常的压迫感。就在他预感自己要立刻被这人扭断扯碎的时候,却被拉入温热的怀抱,像要把人揉进身体里,紧得让他快要窒息。秦沛的怒气在抱着他的时候消散无踪,只问:“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许逸轻身子一僵,半天才哑声道:“谁说要等你?”

  福王府的客堂里,秦卞压碗浅啜一口,盖上碗盖,听着几乎整个福王府都有余震的踹门动静,对站立一旁的兵部侍郎颜继胪咧唇一笑:“啧啧啧,看皇上气得……宗室整顿终于有个由头了,郢都又是多事之秋啊。”颜继胪也笑,“永王殿下玩火这许久,都没落个自焚,真是运筹帷幄,深得圣意。”

  秦卞瞪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颜继胪捂住嘴,肩膀抽搐,半天才一本正经道:“王爷,您还是惜命些的好,和皇上玩抢亲游戏虽然刺激,却不是那么好收场的。”

  秦卞咧嘴:“皇兄和本王的关系,那是堪为宗族同室之典范,颜大人多虑了。”

  崇清二年秋,永王秦卞高调捐十万两金入国库,获得朝野嘉许,声望飙升;姬国宗室整顿由在京诸王开始,福王首当其冲,被抄收财产,流徙西疆,三年内不得遣返。皇帝端的是雷疾风厉,毫不容情。而百姓们获悉作威作福的王爷们即刻就要离开,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只有少数人心中若悬明镜:皇帝并没削了诸位王爷的爵位封号,此举只在借势立威,并不在赶尽杀绝。

八月十五朝后,永王殿下接谕,于朝阳殿偏殿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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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沛黑脸一言不发,拉锯战持续半个时辰,秦卞终于投降:“事情都做了,皇上说让臣弟怎样吧?”秦沛打量他,声音凉浸浸:“三弟把借刀杀人和借花献佛结合得天衣无缝,朕实在是佩服,佩服。”

  “惭愧惭愧。”秦卞假笑一会,斜首望天,不经意道:“他……还好吧?”秦沛的话瞬间变成冰雹子:“你还有胆子提。”秦卞嬉笑,“唉唉,福王府里的侍卫都是临时换班,我可是计划周全才下手的,什么都没发生不是么?”

“光凭当初一声不响把人带出郢城,你就该提脑袋来见。”

秦卞吃一吓,“赫!皇兄,做人不能过河拆桥,郢城里四处是您的眼线,臣弟当初带他走,您能不知道?没有我,他早就跑到天边地角去了,哪能心甘等到再见?”

秦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说句实话,”秦卞正经几分,“若不是有皇兄在前,如此佳人,我秦卞也是怎么都不舍得拱手与人的。”

  秦沛支颐道:“没想到三弟也是一颗多情种子。”

秦卞一笑,“自然,比起肩扛江山的皇上,我还能多快活几年。”

秦沛也改了脸色,笑得一团和气,却是让秦卞头皮一阵发毛,“其实,今日朕召三弟前来,是突然为三弟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差事。”

  中秋之夜,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看清风明月,幕下花前,真当浮一大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玉人儿兀然静坐,冷面冷脸。

秦沛酡颜微醉,来揽他的腰肢,酒气喷在他泛着瓷器白光的脸上,他眉头一拗,伸手就要推开他。秦沛就势拉住他手,一起扯倒在坐褥上,翻身压住,开始没规没距来。许逸轻木偶一样任他摆布。感到上身一凉时,他慢慢开口:“皇上,你是还要逼我再死一次,然后又好救活来送人情么?”

秦沛一顿,眼里多了些清醒,他抬眼,“人情?我以为,事到如今,我们之间不应该还有任何阻碍。”

许逸轻嘴角上扬,那是个久违的微讽表情:“你错了,这王座上只有你,没有我们。”

秦沛的眉头深深耸起来,“你这是在怪我。你当初若是说一句不愿,我绝不会留你在郢城。”

许逸轻心中冷笑,闭上眼睛,“我没有怪你,更没有不愿。”他睁开眸子,水光幽游:“身份、名字、尊严,如今失去任何都不重要了,许逸轻只想把心留着,皇上,你放过我罢。”才一年许的时间,他已经不知道,胸腔里的这颗心还有几分是许逸轻的,那个在冰河岸边,那样决绝就把他一推的少年。想到要淡忘,有另一个人要以蛮横的姿态代替,就让他空落落的恐慌。

“好一个‘把心留着’,”秦沛怒道:“留给谁?一个死人?”

许逸轻一惊,看向秦沛,心念电转,忽然眼里闪过一瞬痛苦水光,哑声:“留给死人,也总比在水火之中摇摆不定好。”

秦沛的眼攫住那一抹水光,扯在心坎上恨不得碾成沫子吸入骨髓,他抓抓头发,“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许逸轻道:“放我走。”

秦沛默默看他,之后合起衣襟,起身就走,在舱前掀起帘子,他顿住脚步,一字一句:“你休想。”

冻醪香醇,许逸轻苦涩一笑,默默倒上一杯,听着舱中物事落地的巨响,一饮而尽,却尝不出滋味来。

崇清三年初,明将军和夫人如鸢的女儿满一岁,赐封明珠郡主。傅御史升擢为吏部尚书兼中书平章政事,躬身理顺宗室吏治、改革盐粮渡运,现在是真正的大红人,却依然三更睡五更起,紫薇丹墀只身来去。皇帝几次私下商量着赐一门亲事,都被婉言谢绝。秦卞一本正经进言:“皇兄得把傅平章的功德牌坊好好修一修,这可是千年难遇的青天大人。”

此后几月无甚大事。然四月刚过,漓国君主靳壬却渡过北江亲自来访,还带来以长公主和亲的友好文书。皇帝临朝接受联姻,以国礼相待,却是垂帘而坐,没得一睹天颜。靳壬纳闷,下榻驿馆时还是忍不住想私下一见。于是两国君王轻装赴会,在酒楼里言谈甚欢,靳壬这才放下心来。他再看眼前新君,眉目疏朗,笑容爽利,连出神的样子都让人移不开目光,心中某处涟漪顿起:有些后悔把他交给自个那妹子了……

而此时状似出神的人心里却在磨牙霍霍:他那天煞的皇兄要在虞国逍遥到何时?!这见鬼的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他快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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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烟波横江

傅家堡第一道水闸处,交通链接是一道悬在百尺高空的吊桥。

晃动的铁锁固定嘎吱作响的木板,上顶绝仞裂天,下临水流澹澹,左右悬壁,如垒迭的层层镜面,涛声拍岸,如振雷无边。立于桥上,真如蜉蝣将身全寄于自然,让人摇摇欲坠。突然感到腰上的绳子被拖动,秦沛在对岸朝许逸轻大喊:“快过来!”

随行侍卫早就被遣到水闸旁的戍所,秦沛五指交叉紧紧握着许逸轻的手,温热而坚定。两人步子前后错落,穿过透着微光的密林,林回路转,又听到汩汩水声。

地势渐渐转低,一阵暖雾穿过湿淋淋的绿叶扑在身上。秦沛笑道:“到了。”拨开植物阻拦,开阔的平台上,十数个圆滑石孔涌出咕嘟嘟热泉,顺着低地汇流成三丈许见宽的水池,又顺着狭仄的石缝流走,一路雾气浓郁到黝黑的地下。秦沛已经脱下外衣,在水气中向他伸手:“水不深,这个季节的温度也很舒服。”

许逸轻坐在水中,沉思,道:“我怎么觉得,傅家堡像是为你而建的?”

“当初我的确把这里作为一处退守之地,”秦沛趟过齐腰的水面,坐到他身旁的石岸上,玩弄他黑亮湿润的长发,“如今,是预留的最后归所。”

许逸轻闭眼小寐,不一会道:“在陛下的陵寝里,是不是也有我的位子?”

秦沛俯身搂着他,在颈边厮磨,“你说呢?”

冰河九曲,茫茫水面倒映天高日小,群峦逶迤。对岸远处的桦林像躺在地平线里的银灰色纱衣,透明如幻。紫骝马啃着肥美的黑麦草,不时甩尾瞅身旁红色毛发的同伴一眼。远处,它们的主人正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并排晒太阳。

阳光不烈,温度较暖,这是虞国一年里最怡人的夏季时节。秦沛很不雅地伸个懒腰,手臂搭在身旁人的襟前,喃喃:“别睡着了,风大,起来会头疼。”

许逸轻嗯了一句,睫羽的阴影颤动一下,像初生的蝶翅。

为了不让人睡着,秦少爷史无前例开始讲故事。

故事很真实,件件都源于记忆——宗室之间的事,本来就无非只有那么几件,新旧更迭,苦乐悲欢,坚毅有之,屈辱有之,只为保全己身而在身心之间刻下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印迹,许逸轻也并不是没有。区别只是结果——一个是新君临朝,一个是九死之身。

他断续听着,那些祁国时的影像又浮现出来:烈红的大火,死死抱住皇帝朝他哭喊的娘亲,几次被柱脚绊倒,心跳如鼓。之后径去天监,尽释将近千人,得以夹在罪犯流民里一同出逃,最后是冰河边两个搀扶着行走的少年……恍如隔世。

最近几年,秦沛已经很少让自己过多回忆了,他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追溯,这次讲来,清晰的脉络还在,只是口吻早已置身事外。不知道许逸轻有没有在听,总之他有一搭没一搭讲完时已经紫霭褪去,月在中天。这才觉得口干舌燥,解下外衣盖在身边人身上,去寻紫骝马鞍上的水囊。

携水囊归来,许逸轻背对他坐在石上,衣袍翩飞仰望穹苍,听到沙沙脚步声,扭头对他道:“我听了这半天,你的故事说得实在不怎样。”

秦沛往他身侧一坐,“这故事我可只对你说。”

许逸轻道:“那么我也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短。”他眯起眼睛:“几年以前,一个叫许逸轻的人,为了救我而死。”秦沛转头来看着他,忽然哼笑道:“我也救过你。”

“别说你救我是没有目的的。”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已经不在。”秦沛的眼光变得深幽:“许逸轻,你对他的感情是亏欠,不是爱。”许逸轻闭上眼睛:“我对他是什么感情,与你无关。”

“那为何对我说这个故事?”秦沛再喝一口水,面无表情:“你这故事也不怎么样。”

夜风有了刺人的寒意,蔓延的沉默里,许逸轻忽然就想起之前一个女子细细对他讲出的话:人这一辈子,不必太过计较,只要有一个能付终身的人,一起实实在在平平安安,就是福分。的确,十九年的韶光在指间飞溅,抓不住,捞不回。只短短三年许,国仇家恨转头杳,枯荣得失弹指空。万物殊途,末路同归,他可以渴望吗?只是实实在在,平平安安?

正在恍惚,腰线以下的某处多了一只肆意的手,耳朵后面也多了一股潮湿灼热的气息。于是一瞬间,什么诗情画意都消散无踪,许逸轻踹他一脚,挣开来,道:“冷得很了,我们回去。”

秦沛捂住受创部位,抱怨道:“你真是变了,以前都不会踢人的。”

许逸轻道:“因为你找踢。”

秦沛一哂,小心翼翼从袖中拿出那支莹润如脂的簪,站起来,有些笨拙地插在他发束上,簪上的云纹在夜色里均匀剔透,光华流转,“抛开一切宙宇广大生境逼仄之扰,今晚我不是秦沛,你也不是许逸轻,不妨顺应心意,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说着,握起怀里纤长的手在唇边一吻。

下一刻,他意料之中地被踹下了石头。许逸轻行动利落起身便走。

秦沛并不去追,只斜手撑头一声唿哨,不多时就看到紫骝和枣红从山背后并驰而来。峡深江静,双驹踏雪,摇曳一缕碧云,明月万里。秦沛的瞳仁随着远处跨马的白色背影一闪一闪,光芒难言的热烈。

下一节的哔……要不要除了主角名字外都和谐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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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晃着水光的房里,白色纱帐,鹅黄丝被,宽大平稳的床帏深处,照例洗去一天疲惫,许逸轻刚要入梦,蓦地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许逸轻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床里侧的人,这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他迷糊过去的刹那居然措不及防压上来,现在他上身衣服都被掀开,双腿间顶着一个硬物,用指甲想都知道是什么。

这段日子,秦沛一直恪守君子之礼,今天有点不寻常,黑发垂泻处,胸膛贴紧他身上,眼睛里迫人的热力不休,不顾身下的挣扎,躬身按住就对着他的唇深吻上去。

“你……唔……”许逸轻偏过头,又被固定回来,微弱而慌乱的言语被含得结结实实,秦沛捏住他下巴,伸入他口中纠缠,许逸轻战栗一刻,紧密贴合的身体却使人动弹不得。被堵住呼吸良久,胸腔里冲上来的一股闷气让他一阵晕眩,不由自主曲起双腿,趁机更逼近胯间的滚烫温度加重了不适感,他略略一动就感觉,腿间的东西更加涨大了一分。

薄薄的单衣分开,腰间一空,许逸轻慌忙以手去挡,秦沛的手臂却毫不让步,只是几个来回,许逸轻下身的肌肤接映上凌乱的被面,比衬之下越发珠圆玉润。秦沛一路描摹雪白挺瘦的臀线,声音沙哑低沉:“别说任何借口,今晚我要定你了。”

许逸轻一震,喘息几声,眨去眼中的水气。秦沛放在身侧的手臂坚决而平稳,毫无转圜余地。他望定秦沛一刻,手掌抓紧了被褥,面色强装淡然,吐了一句:“好。”

前戏做得仓促,秦沛探入手指扩张的时候,他艰涩地吞了吞口水,忍不住闷哼一声。入侵者却停住了,好一会儿没动静,进不得退不得,许逸轻脸色潮红,有些难堪,终于咬牙道:“你能不能快点……磨蹭什么?”

秦沛迟疑半刻,挺起下身,慢慢把自己抵在他身体的入口,一分分进入,突然低头在他耳边问道:“秦卞难道没有对你?”

许逸轻的神经全集中在那一点上,身体绷得紧直,眼前的景物都要洇化开来了,乍听到这句,咬唇痛苦地嘶一口气:“你……你……你滚……滚出去……”

秦沛却好像在笑,胸膛的震动通过身体传给许逸轻,只让他恨不得一脚把人踹下床,奈何只是动一下,就疼得浑身没了力气。

“你是我的,是我秦沛一个人的……”秦沛带着喘息的话在蓦然剧烈的律动里听不真切,许逸轻的臀部几乎挂在半空里,手都不知道要何处借力,他还要强忍疼痛,却觉脸颊两道湿凉,心中遽然一惊,都忘了咬住声音。秦沛放慢了速度,哑声道:“你的人,你的心,都只能是我的。”

许逸轻用手臂遮住眼睛,胸膛起伏长短之间,已经分不清是欢愉多些,还是痛苦多些。秦沛不再说话,抽送之间,只俯身一一吻去他脸上的湿润,极尽珍惜。

漓国长公主和姬国君王的婚事定在九月初,那时暑气刚好散尽,天高气爽,正好减去长途跋涉的炎热之苦。

靳壬终于带上使臣与问候公主的礼物启程回国,秦卞命人摆了冰盆,罗扇伺候,大喇喇摊在侧殿的御榻上,庆幸自己不用再顾左右言它地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眼光了。应付那群臣子和太后已经让他几近衰竭,再多一个举动诡异的邻国国君,怎是一个吐血可以形容。这次秦沛回来,他说什么都不干了!

门外内侍忽报:“禀皇上,平章大人殿外求见。”

又来了。秦卞一拍额头,几乎要呻吟。这傅青天傅大人到底是什么铜铁顽石做的?如此精力充沛诲君不倦,朝上朝下轮番轰炸。他挑起一册奏疏盖住脸,道:“就说朕睡了,不见。”话还没完,傅雪的声音已经透过窗棂悠然传进来,“启奏陛下,臣要上表的是永王殿下归期之事。”

秦卞奏疏一丢,立刻精神抖擞:“傅大人请进。”

傅雪身着紫罗官袍,云纹单靴,进殿行礼,道:“臣恳请皇上下旨,立刻召回永王殿下。”

秦卞兴致勃勃:“怎么,尚书大人思念朕的皇弟了?”

傅雪沉默。

秦卞对内外侍从挥手,“你们先下去。”

眼见只剩下两人,傅雪慢慢脱去头上的展脚幞头,露出毫无装饰的束发,接着除下玉带,解开官袍的扣子,直把秦卞看得一愣。等到除去外衣,他里面穿的是一套十分平常的青色绢袍。

“有些话,平章大人不能说,傅雪却还能不顾颜面坦承一二。”他声音平和,却让人意识到接下来的话题并不让人轻松。秦卞表情兴味更浓,道:“那么,朕要以什么立场来听傅先生这话呢?”

傅雪微微一笑,抛下一句:“不妨就以许逸轻许公子的立场。”

这话也忒直接了点。秦卞闻言有些意外,抱起胸来,往后正一正坐姿,“傅先生且说。”

“姬国立国数百年而来,帝位几度更迭,帝王分二一事从来未有,如今此例一开,不说朝纲风纪,就是天子气度,也大打折扣。荒唐之余,实在让人心忧。陛下从不在乎他人眼光,却不明白整个姬国会因此出现什么样的危机,更没法预测,许公子会因此陷入如何尴尬的境地。”傅雪表情肃然,“所以我恳求殿下,带许公子走,越远越好。”

秦卞保持那个姿势,表情古怪:“你是想要本王这条小命吧?”

傅雪道:“皇上对殿下之深信,众目可鉴,必不会真正为难。”

“傅先生觉得,本王还会再一次放弃爵禄,为一个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得罪皇兄?”

傅雪并不正面回答:“秦氏子孙从来有薄情的外表,但都有长情的意志和力量。”

秦卞一怔,随即大笑,“傅雪啊傅雪,你真是个妙人,一句话就要拍尽整个皇城的马屁。”他咧嘴看傅雪:“这召王的奏表,平章大人想必都写好了罢?”

傅雪也笑了:“殿下心如明镜,傅雪惶恐。”说着从容穿上官袍,真个自怀里拿出一纸奏表,低头奉上。

秦卞略过一遍,发现连召王的理由都写得详尽正式,一丝不苟,直接誊写一份就可发谕,不由得五体投地:“国有傅平章,何事不成!好,我成全你的国士之心,不过许公子走不走,还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本王不强人所难。”

傅雪含笑不语。

九月皇帝大婚,七月就要将各种宫廷排场做足。傅大人百忙之外,对此事极其重视,因此,各项日程也安排得格外严格。

皇帝本人必须接受礼官特别提点,以表现一个泱泱王朝的气势声望;而此外,有内廷勾好名录,有户部批支银子,有尚仪着人购置礼服奢器,有太仆寺布车马,有鸿胪寺备仪仗,国玺落印,使节迎亲;公主所经路线都着京卫营直属的各地卫所屯军派人肃清道路,沿途划上禁闯标志,轮岗守卫;接着呢,安顿婚使、主持朝会等等一系列拖沓的技术活也必不可少。

这种费财扰民、损人伤身的事情,秦卞乐得交给他亲爱的皇兄来处理,他就回他的越州封地,兢兢业业做平民王爷罢了。

皇帝面授谕旨,明将军暗中率京卫营前锋出动,至虞国“护送永王殿下回京”。这阵仗让秦沛愕然,他对随行而来的傅雪:“怎么,你们是怕我被狼吃了还是被雪埋了?”

傅雪:“都不是,臣等是怕皇上赶不上与漓国长公主的婚期。”

“婚期?”秦沛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傅雪:“四月漓君来访,鉴于漓国与我国素来交好,无论是短期还是长远,这门亲事对皇上只有好处,所以便答应下来。”

秦沛的脸立刻就晴转阴:“所以万事俱备,就欠我这东风了?”

傅平章当了国士以后,胆子越发不可同日而语:“皇上英明。”

秦沛甩了袖子,叫一声:“停车!”

傅雪不动如山:“皇上,记得你的身份。”

秦沛转头冷笑:“平章大人,朕暂时不想和你同车。”

许逸轻窝在垫得厚厚的驼毛绒毯里,静静看一辑从三皇子府上借来、姬国梧州张思存编撰的《冰河域志》。

这书在书肆里都难得寻见,更不得入内阁大库,然而张大先生行文诙谐亲切、不落窠臼,龙腾虎跃蝇营狗苟无所不包,这样排遣心事增广胸怀的专著,实是难得。阅了一册,许逸轻就上瘾般地依赖上了。

忽然,前方队仪一停,他抬眼看去,不出所料,车帘子被哗地掀开,玄色袍子的高大身影挟着一股寒气钻进来,显然地心情不好。

“怎么了?”

秦沛不说话,许逸轻也就当没问,继续低头翻书。约一炷香时间过后,突然问句得到应声:“这次回姬国,我要娶个女人。”

许逸轻手指一顿,哦了一声,“恭喜皇上。”

这事不关己的语气激怒了秦沛,他一把扯掉许逸轻手中卷轶,道:“就算是虞国三尺冰石也该捂热了,你怎还是不死不活的性子?”

许逸轻把书抽回来整理好,平静看他:“你想听我说什么?说让皇上终生不娶?”

唇如摹画,目若点漆,濯濯的云淡风轻,最是让人又爱又恨,秦沛直接把情绪化为行动,勾捞起纤细腰肢,就蹂躏上那两片粉嫩,顺理成章地复习起前几晚的销魂滋味。

  收拾情事余韵,许逸轻的脸侧朝车里,呼吸均匀,好像是睡着了。

  秦沛整理好衣服,凝视他片刻,伸手紧了紧绒毯,掀开帘子,去找平章大人。君臣之间,性子要使,然而这桩利益婚姻提在程上,的确是不能推辞,耽误不得。即使,他明知道这会让他与得来不易的碧云落玉再次失之交臂。

  六月,穿越雪原和葱郁山道,进入姬国境内。下旬,一行人终于抵达郢城外。皇帝躬身迎接亲弟,让人进了御辇谈话,好半天才放人出来。

昔日的三皇子府换了牌匾,改成了东园,宅子没有住人,却一直有人打点,并不曾荒废。永王一行往此暂驻,等待皇嫂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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